朱敛抬起手，拈起兰花指，朝石柔轻轻一挥，“讨厌。”</p>
石柔给恶心的不行。</p>
骤然间，惊鸿一瞥后，她呆若木鸡。</p>
原来朱敛一根手指按住鬓角处，做了两个动作，一个撕扯，一个覆抹，期间有片刻停留。</p>
老人对石柔扯了扯嘴角，然后转过身，双手负后，佝偻缓行，开始在夜幕中独自散步。</p>
只留下一个好像见了鬼的昔年枯骨艳鬼。</p>
远处朱敛啧啧道：“么的意思。”</p>
————</p>
走完了栈道，过了南苑国和大骊王朝的边境线，在一片雄山峻岭之间，陈平安和朱敛两人行走在山路之上。</p>
石柔已经带着裴钱绕路，会沿着那条绣花江，去往红烛镇，到时候在那边双方汇合。只是陈平安让石柔背着裴钱，可以施展神通，所以不出意外，肯定是石柔裴钱更早到达那座红烛镇。</p>
陈平安笑着说起了一桩陈年旧事，当年就是在这条山路上，遇到师徒三人，由一个跛子少年，扛着“降妖捉鬼，除魔卫道”的破旧幡子，结果沦为难兄难弟，都给那头嫁衣女鬼抓去了悬挂无数大红灯笼的府邸。好在最后双方都安然无恙，分别之时，寒酸老道士还送了一幅师门祖传的搜山图，不过师徒三人路过了龙泉郡，但是没有在小镇留下，在骑龙巷铺子那边，他们与阮秀姑娘见过，最后继续北上大骊京城，说是要去那边碰碰运气。</p>
故意拣选了一个暮色时分登山，走到当初那段鬼打墙的山间小路后，陈平安停下脚步，环顾四周，并无异样。</p>
陈平安背着剑仙和竹箱，觉得自己好歹像是半个读书人。</p>
不过那头嫁衣女鬼不为所动，这也正常，当初风雪庙魏晋一剑破开天幕，又有豪侠许弱出场，想必吃过大亏的嫁衣女鬼，如今已经不太敢胡乱残害过路读书人了。</p>
陈平安想了想，对朱敛说道：“你去天上高处看看，能否看到那座府邸，不过我估计可能性不大，肯定会有障眼法遮蔽。”</p>
朱敛拔地而起，远游境武夫，就是如此，天地四方皆可去。</p>
片刻之后，朱敛落回小道，摇头道：“确实看不到，还得浪费少爷两张符箓。”</p>
陈平安笑着拿出两张符箓，阳气挑灯符和山水破障符，分别捻住，都是以李希圣赠送那一摞符纸中的黄纸画成。</p>
将来自体内那颗金色文胆所在气府的积蓄灵气，浇灌入其中一张阳气挑灯符。</p>
火苗极小。</p>
陈平安掠上树林枝头，绕了一圈，仔细观察指尖挑灯符的燃烧速度、火苗大小，最后确定了一个大致方向。</p>
就靠着挑灯符的指引，去寻找那座府邸的山水屏障，恰如凡俗夫子挑灯夜行，以手中灯笼照亮道路。</p>
最后陈平安来到一堵山壁前，火苗蓦然炸开，陈平安一抖手腕，山水破障符的符胆灌满灵气，大放光明，陈平安将这张符箓往山壁一贴，眼前景象随之急剧变化，山壁如积雪遇火，迅速消融，出现一个巴掌大小的窟窿，透过窟窿，已经可以看到里边是一条阴气森森的山谷小径，不断有阴煞之气往外涌出。</p>
等到山水破障符燃烧将近，窟窿已经变成院门大小，陈平安与朱敛跨入其中。</p>
古树参天的山坳中，陈平安依旧手持那张犹有大半的阳气挑灯符，带着朱敛一掠向前。</p>
朱敛脚不着地，跟在陈平安身后。</p>
陈平安并未细说与嫁衣女鬼的那桩恩怨。</p>
但是朱敛以前从未在陈平安身上，对于某件“小事”，看到陈平安如此真真切切的执着。</p>
为了见那嫁衣女鬼，陈平安事先做了诸多安排和手段，朱敛曾经与陈平安一起经历过老龙城变故，感觉陈平安在灰尘药铺也很谨小慎微，事无巨细，都在权衡，但是两者相似，却不全是，比如陈平安好像等这一天，已经等了很久，当这一天真的到来，陈平安的心态，比较古怪，就像……他朱敛猿猴之形的那个拳架，每逢大战，出手之前，要先垮下去，缩起来，而不是寻常纯粹武夫的意气飞扬，拳意倾泻外放。</p>
那张阳气挑灯符燃烧变快，当最后一点灰烬飘落。</p>
两人终于站在了一座广场上，眼前正是那座悬挂如仙人执笔“秀水高风”匾额的威严府邸，门口有两尊巨大石狮。</p>
陈平安眯起眼，抬头望向那块匾额。</p>
曾有一袭鲜红嫁衣的女鬼，飘浮在那边。</p>
她痴情，她曾经是良善鬼物，她一直有自己的道理。</p>
据说最早有一位走夜路的读书人，在山路上大声朗诵圣贤诗篇，为自己壮胆，被她看在了眼中。</p>
读书人与女鬼，两人阴阳有别，但是依旧相亲相爱，她仍然心甘情愿地穿上了那件红嫁衣。</p>
陈平安扯了扯嘴角。</p>
道理没有亲疏有别，这是陈平安他自己讲的。</p>
不讲道理的，随你高兴，怎么活怎么活得更好，都是自己走的路，但是哪天遇上了讲道理又拳头比你硬的，那就下辈子投个好胎，这也是陈平安讲的。</p>
陈平安</p>
朱敛忍不住转过头。</p>
饶是朱敛这位远游境武夫，都从陈平安身上感到一股异样气势。</p>
这就是纯粹武夫五境大圆满的气象？</p>
如明月升空。</p>
但是这都不算什么，比起这种依旧属于武学范畴内的事情，朱敛更震惊于陈平安心境与气势的外显。</p>
那轮明月，如一条蛟龙所衔骊珠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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