阮秀笑眯起眼。</p>
阮邛愤懑异常，又大口喝酒，沉默片刻，“不过这小子，还算是个厚道人，不像很多男人，吃着嘴里的，总惦记着锅里的，这一点，挑不出陈平安半点毛病。”</p>
阮邛突然狐疑道：“秀秀，该不会是这小子走了五年江湖，越来越老奸巨猾了，故意以退为进？好让我不提防着他？”</p>
阮秀眼神有些嫌弃，看着她爹，不说话。</p>
阮邛悻悻然道：“那小子应该不至于这么缺德。”</p>
阮邛奇怪道：“秀秀，你就没半点不开心？秀秀，跟爹说老实话，你到底喜不喜欢陈平安，爹就问你这一次，以后都不问了，所以不许说谎话。”</p>
阮秀笑着抬起双手，使劲摇晃，“没有唉。”</p>
阮邛将信将疑，“如果爹跟陈平安打架，你帮谁？”</p>
阮秀信誓旦旦道：“当然帮爹啊。”</p>
阮邛有些欣慰。</p>
他猛然转头。</p>
阮秀一脸真诚，毫无破绽。</p>
“早点回家。”阮邛这才稍稍放心，拔地而起，化虹而去。</p>
阮秀依旧优哉游哉，一个人行走山林间，最后来到一条溪涧旁边，蹲在那儿，掬起一捧水，水中有明月，碎碎圆圆。</p>
落魄山竹楼那边，陈平安刚想要去石桌那边独坐片刻，就给崔姓老人伸手一抓，扯入二楼屋内。</p>
然后给老人一脚踹在腹部，整个人撞在墙壁上，陈平安单手撑地，身形翻转，刚要落地站定，又给老人一道拳罡砸中额头，竹楼随之一晃，轰然作响。</p>
足可见这一拳的力道之大。</p>
莫名其妙就挨了一顿狠揍的陈平安，用手背抹去嘴角血迹，狠狠骂娘一句，然后怒道：“有本事以五境对五境！”</p>
老人嗤笑道：“行啊，就以五境的神人擂鼓式互换？”</p>
陈平安以六步走桩向前冲出。</p>
老人纹丝不动，甚至一手负后，一手随便伸掌向前，示意陈平安只管先出拳。</p>
陈平安第六步，重重踏地，气势如虹。</p>
然后一个毫无征兆地转折，冲出尚未关闭的二楼竹门，轻喝一声，剑仙飞掠出鞘，踩在剑上，直冲云霄，呼啸远遁。</p>
喂拳，陈平安可以接受。</p>
可是今夜老家伙明摆着是吃错药了，好像将他当做了出气筒，这个不行。</p>
光脚老人没有立即出拳将其打落，啧啧道：“挺滑不溜秋一人，咋的遇上了男女情爱，就这么榆木疙瘩了？小小年纪，就过尽千帆皆不是了？不像话！”</p>
老人心中默默推演片刻，一步来到屋外栏杆上，一拳递出，正是那云蒸大泽式。</p>
本以为逃过一劫的陈平安，原本打算今夜就在天上赏月一宿了，不然这日子没法过。</p>
不曾想连人带剑，一并给老人一拳打落人间。</p>
又给老人随手一巴掌轻轻下按。</p>
如有罡风雄劲如瀑布，从天幕倾泻而下，正好将想要继续踩剑御风的陈平安拍入山林中。</p>
陈平安摔入一条溪涧，溅起巨大水花。</p>
溪水不深，陈平安摇摇晃晃从水中站起身，驾驭剑仙返回背后鞘中。</p>
结果看到蹲在溪边的阮秀，正痴痴望向自己。</p>
陈平安弯着腰，大口喘气，然后抹了把脸，无奈道：“这么巧啊，又见面了。”</p>
阮秀点点头。</p>
陈平安正要说什么的时候。</p>
又给莫名其妙一拳打得摔入树林当中，一个熟悉的嗓音怒吼道：“好小子，就知道你贼心不死，有完没完？！惦念我闺女上瘾了是吧？连苦肉计都用上了？！”</p>
一拳又至。</p>
整条溪水，被那道“过路”的拳罡拦腰斩断。</p>
陈平安只得继续驾驭剑仙出鞘，心意相通，御剑逃遁，堪堪逃过那一拳，此后险象环生。</p>
陈平安连方寸符都用上了，一边仓皇逃命，一边嘀咕道：“再加上个魏檗，又能凑一桌。”</p>
眼角余光处，一颗参天古木之上，一袭白衣飘然而立，微笑道：“这多不好意思。”</p>
魏檗嗓音不大，陈平安却听得真切。</p>
陈平安一头撞入涟漪中，下一刻，已经站在了仙气弥漫的披云山之巅，如释重负，一屁股坐在地上。</p>
还好魏檗没落井下石。</p>
溪涧那边，阮邛轻轻按住阮秀肩头，一闪而逝，返回龙泉剑宗后。</p>
阮邛亲自做了桌宵夜，父女二人，相对而坐，阮秀笑逐颜开。</p>
阮邛心中叹息。</p>
今日伤心，总好过将来死心。</p>
披云山那边。</p>
魏檗笑着弯腰伸手，将精疲力竭的陈平安搀扶起身。</p>
陈平安苦笑道：“今夜就跟做梦似的。”</p>
魏檗笑了笑，伸出手掌。</p>
片刻之后，有夜游于披云山之巅云海的青色鸟雀，倏忽之间，坠于这位神人之手。</p>
魏檗一手托着青雀，另外那只手轻轻挥袖，有一张白云蒲团，在陈平安身后浮现而出。</p>
陈平安在蒲团上，盘腿而坐。</p>
魏檗微微抬起手掌，鸟雀远飞，重返云海。</p>
魏檗轻声道：“陈平安，根据你那几封寄往披云山的书信内容，加上崔东山上次在披云山的闲聊，我从中发现了拼凑出一条蛛丝马迹，一件可能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怪事。”</p>
陈平安问道：“怎么个奇怪？”</p>
自从与崔东山学了围棋之后，尤其是到了书简湖，复盘一事，是陈平安这个账房先生的日常功课之一。</p>
魏檗举目远眺，云海根本无法遮掩一位山岳神祇的视线，衔接一起的龙须河、铁符江，更远处，是红烛镇那边的绣花江、玉液江，魏檗缓缓道：“阮秀在骊珠洞天得到的机缘，是如镯子盘踞腕上的那条火龙，对吧？”</p>
陈平安点头，这是显而易见的真相。</p>
魏檗又说道：“自从齐先生赠送你山水印后，于蛟龙沟一役，山字印崩毁，仅剩一枚水字印。先是在绣花江畔的那座秀水高风府邸，遇上了一位嫁衣女鬼，之后在桐叶洲，你与那位埋河水神娘娘有缘，青鸾国境内，去往狮子园之前，据说你在一座水神庙内墙上题字。黄庭国紫阳府那边，遇到过居心叵测的白鹄江水神，无论善缘孽缘，依旧是缘，反观山水神祇中的山岳神灵，除了我之外，屈指可数，至少在你心目中，即便路过，都印象不深，对不对？尤其是这几年的书简湖，你在临水而居，多久了？时日不短吧？”</p>
陈平安认真思量一番，点点头。</p>
“难道你忘了，那条小泥鳅当年最早选中了谁？！是你陈平安，而不是顾璨！”</p>
魏檗惨然一笑，“那你有没有想过，你如此‘亲水’，而阮秀？水火之争，难道有比这更天经地义的大道之争吗？”</p>
陈平安愣了愣。</p>
魏檗哀叹一声。</p>
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，伸手指了指背后剑仙，“放心，真要有一场水火之争，我给阮姑娘让道便是。理由很简单，我是一名剑客，我陈平安的大道，是在武学之路上，仗剑远游，出最硬的拳，递最快的剑，与讲理之人饮酒，对不平事出拳递剑……”</p>
差点就是“形销骨立”的年轻人，数年以来，从未如此神采飞扬，“我希望有一天，当我陈平安站在某处，道理就在某处！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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