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是人心似水，双方本就是一场可有可无的萍水相逢，目盲道人也吃不准能否留在今非昔比的小镇上，就算留下了，真有锦绣前程？毕竟这么多年过去，天晓得陈平安变成了什么性格脾气，所以目盲道人看似喝酒尽兴，将当年那桩惨事当趣事来说，实则内心打鼓，不断默念：陈平安你赶紧主动开口挽留，哪怕是一个客气的话头都行，贫道也就顺着竿子往上爬了。我就不信你一个能够跟圣人独女攀扯上关系的年轻人，会吝啬几颗神仙钱，真舍得给那位你我皆高不可攀的阮小姐看轻了？</p>
只可惜从头到尾，叙旧喝酒，都有，陈平安唯独没有开那个口，没有询问老道人师徒想不想要在龙泉郡逗留。</p>
裴钱跟陈平安坐在一条长板凳上，几乎不说话。</p>
陈平安当时介绍她身份的时候，是说弟子裴钱，裴钱差点没忍住说师父你少了“开山大”三个字哩。</p>
石柔没跟他们一起来酒楼。</p>
由于陈平安的不谙世情，目盲老道人又委实是想给自己留下点脸皮，竟是酒足饭饱，就只好告别。</p>
双方站在酒楼外的大街上，陈平安这才说道：“我如今住在落魄山，算是一座自家山头，下次老道长再路过龙泉郡，可以去山上坐坐，我未必在，但是只要报上道号，肯定会有人接待。对了，阮姑娘如今常驻神秀山，因为她家龙泉剑宗的祖师堂和本山，就在那边，我这次也是远游返乡没多久，不过与阮姑娘闲聊，她也说到了老道长，并未忘记，所以到时候老道长可以去那边看看聊聊。”</p>
目盲道人笑逐颜开，说一定一定。</p>
陈平安对那个当年就印象极好的小跛子和酒儿少女，微笑道：“一路保重。希望我们下次重逢，不用如此之久。”</p>
扛着大幡的小跛子点点头。</p>
酒儿微笑点头。</p>
裴钱抱拳，老气横秋道：“青山不改，绿水长流，后会有期！”</p>
双方就此告别，老道人带着两个弟子离开小镇，往红烛镇那边缓缓而去。</p>
陈平安站在原地。</p>
裴钱轻声问道：“师父？”</p>
陈平安揉了揉她的脑袋，说道：“师父内心当然愿意留下他们三个，但是讨生活不容易，天上掉馅饼的事情，往往不会太珍惜。如果这点面子都拉不下来，说明不是真的必须要留在龙泉郡谋生。而且一旦留下来，那就意味着是一件长久事，朝夕相处，越是起头的时候，越捣不得浆糊，还不如一开始就双方心里有数，不然到最后我觉得是好心，对方觉得不是好事，双方各有各的理儿，那还怎么能够做到君子绝交，不出恶声？”</p>
陈平安叹了口气，“当然，也有可能是师父想错了，所以师父会让魏檗盯着点，若是对方真有难言之隐，无法开口，或是真遇上了过不去的坎，走投无路了，却不想连累我，到了那个时候，师父就派你出马，去把请他们回来。”</p>
裴钱点点头，听不听明白不重要，反正师父都是对的，只是她又有疑惑，问道：“师父故意跟他们聊了秀秀姐姐，这是为啥？”</p>
陈平安微笑道：“师父还是希望他们能够留下来啊。”</p>
裴钱一头雾水，使劲想着这个老费劲的事儿，仍是没能整明白里边的弯弯绕绕，最后哀叹一声，不想了，今天翻了黄历，不宜动脑子。</p>
裴钱突然压低嗓音道：“那个老道长的双眼，好像是给他肚子里边乱跑的一丢丢雷光给炸瞎的。”</p>
陈平安点点头，“雷法被誉为万法之首，只是我们宝瓶洲除了神诰宗和几个大仙家外，所谓的五雷正法，都是旁门左道中又属于很支离破碎的传承，所以修炼此法，就会有反噬，时间长了，或是生机衰竭，大道崩坏，或是剑走偏锋，以某一处窍穴作为消灾之地，例如眼睛失明，也有烂肚肠的，或是腐蚀某件本命物，诸多种种，修行旁门雷法之人，大多下场不好。”</p>
裴钱咋舌。</p>
陈平安说道：“修行之事，可不都是享福。”</p>
裴钱使劲点头，“所以我不修行，只习武！”</p>
陈平安一扯她的耳朵。</p>
裴钱哀嚎道：“师父，我一定更加勤勉走桩！多吃苦！”</p>
陈平安随后带着裴钱去了趟老旧学塾。</p>
陈平安站在窗外，裴钱踮起脚跟，将脑袋“搁放”在窗台上，望着里边。</p>
陈平安问道：“想的怎么样了，你要不要去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学塾？”</p>
裴钱一动不动，闷闷道：“如果师父想让我去，我就去呗，反正我也不会给人抱团欺负，不会有人骂我是黑炭，嫌弃我个儿矮……”</p>
陈平安哭笑不得，语气温和道：“你要真不想去，以后就跟着朱敛在山上读书，跟郑大风也行，其实郑大风学问很高。但是我建议你不管现在喜不喜欢，都去学塾那边待一段时间，说不定到时候拽你都不走了，可如果到时候仍是觉得不适应，再返回落魄山好了。”</p>
裴钱问道：“我去学塾能刀剑错不？”</p>
陈平安摇头道：“不行，读书就得有读书的样子。”</p>
这事情没得商量。</p>
他这个当师父的，再宠溺裴钱，该有的规矩，绝对不能少。</p>
一个孩子天真无邪，童心童趣，做长辈的，心里再喜欢，也不能真由着孩子在最需要立规矩的岁月里，信马由缰，无拘无束。</p>
裴钱不说话。</p>
陈平安说道：“这事不急，在师父下山前想好，就行了。”</p>
裴钱还是一动不动，“我如果去学塾，师父能不离开吗？”</p>
陈平安伸手按住裴钱的脑袋，望向这座旧学塾里边，默不作声。</p>
孩子小小的忧伤，往往如风似雾。</p>
等到陈平安给裴钱买了一串糖葫芦，然后两人一起走回落魄山，一路上裴钱就已经欢声笑语，问东问西。</p>
目盲道人心情大好，私底下与小跛子和酒儿说，咱们只需要再在外边逛个一年半载，就可以回龙泉郡出人头地了。</p>
在师徒三人离开龙泉郡没多久，落魄山就来了一对游历至此的男女。</p>
或是徒步游历名山大川，或是乘坐仙家渡船，走了五六年，他们总算是从宝瓶洲东南部的青鸾国，走到了一洲最北的大骊王朝。</p>
青鸾国狮子园，读书人柳清山。</p>
倒悬山师刀房女冠，柳伯奇。</p>
一把随身悬佩的法刀，名为獍神。在倒悬山师刀房排名第十七。本命之物，仍是刀，名为甲作。</p>
陈平安跟柳伯奇，算是不打不相识，当然关系好不到哪里去，不算朋友。</p>
见到了柳清山，自然相谈甚欢。</p>
相较于狮子园那边柳伯奇的跋扈横行，在落魄山，柳伯奇还是收敛了许多。</p>
一是如今陈平安瞧着愈发古怪，二是那个名为朱敛的佝偻老仆，更加难缠。第三点最重要，那座竹楼，不但仙气弥漫，极其出彩，而且二楼那边，有一股惊人气象。</p>
柳伯奇这一点好，不扭捏，我比你形势强，那我就不跟你半点客气，若是风流轮流转，她倒也没有任何心里不痛快，她认。</p>
陈平安领着两人逛了落魄山，去了山巅的祠庙。</p>
柳清风说他们这次来，除了来看陈平安之外，再就是想要近水楼台先得月，好好看看那场声势壮大的神灵夜游宴，当然林鹿书院肯定是要去的。</p>
陈平安当然答应下来，说到时候可以在披云山的林鹿书院那边，给他们两个安排适宜观景的位置。</p>
柳清风比起当年在狮子园书斋，名士风流之外，又多了几分豪杰气，是好事。</p>
豪杰未必圣贤，可哪个圣贤不是真豪杰？</p>
一天过后，陈平安就发现有件事不对劲，柳伯奇竟然见着朱敛后，一口一口朱老先生，而且极为真诚。</p>
在不是通过魏檗、而是与黄庭国老蛟开口相求，将柳清风安置在林鹿书院后，陈平安和朱敛先返回落魄山，路上询问此事。</p>
朱敛呵呵一笑，“老奴就是随口一说，扯了句书上言语，柳伯奇便领情了。”</p>
陈平安愈发好奇，“怎么说？”</p>
朱敛随便指了一座青色郁郁的山头，“我见青山多妩媚，料青山看我应如是。”</p>
陈平安一愣之后，大为拜服。</p>
柳伯奇这婆娘可不就是只吃这一套吗？</p>
陈平安一巴掌拍在朱敛肩膀，“老江湖！”</p>
朱敛正色道：“哪里哪里，雏凤清于老凤声。”</p>
陈平安突然有些感慨，下了山，尤其是去了北俱芦洲，大概又要有好几年，听不着落魄山的马屁声了。</p>
————</p>
陈平安是一天大晚上，悄悄去的牛角山仙家渡口。</p>
裴钱其实知道，只是假装不知道，而且比起第一次长久分别的那种魂不守舍，如今裴钱觉得其实还好，就是师父这一走，她心里就空落落的。</p>
她第一次真正去翻了黄历，发现师父离开落魄山的日子，宜远游。</p>
柳清风和柳伯奇暂住在林鹿书院。</p>
夜游宴即将举办。</p>
而在红烛镇那边，又有一场重逢。</p>
当年的红棉袄小姑娘和酒儿小姑娘，又见面了。</p>
原来大隋山崖书院安排了一场负笈游学，也是来观摩这场大骊北岳夜游宴的，正是茅小冬带头，李宝瓶，李槐，林守一，于禄，谢谢，都在其中。</p>
目盲道人依旧没敢顺水推舟，沾着弟子酒儿的光，跟随书院众人一起返回龙泉郡。</p>
毕竟那位山崖书院茅圣人，身份太吓人。</p>
在棋墩山之巅。</p>
一位身材修长的红衣少女，怔怔出神。</p>
她已经不再是小姑娘了。</p>
这些年，她气质浑然一变，书院那个风风火火的红衣小宝瓶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，学问越来越大，言语越来越少，当然，模样也长得越来越好看。</p>
头顶有飞鸟掠空声，她仰头望去。</p>
书上怎么说来着？</p>
过鸟一声如劝客，仙人呼我云中游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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斜风细雨。</p>
宝瓶洲中部彩衣国，临近胭脂郡的一座山坳内，有一位青年青衫客，戴了一顶斗笠，背剑南下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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