宅子外边。</p>
陈平安戴上斗笠，准备直接御剑远去，前往梳水国剑水山庄，在那边，还欠了顿火锅。</p>
赵树下还好，对于离别，并没有太过流于表面的感伤。</p>
一直与陈平安聊天。</p>
小姑娘却一言不发。</p>
赵树下像是突然想起一事，说先回了，让鸾鸾自己与陈先生告别。</p>
陈平安哑然失笑，你小子的聪明劲儿，是不是用错了地方？</p>
赵鸾低着头。</p>
仿佛不开口说话，就不用离别。</p>
陈平安犹豫了一下，还是轻轻拍了一下小姑娘的脑袋，喊了声鸾鸾。</p>
赵鸾抬起头，脸微微红。</p>
陈平安又不傻。</p>
小姑娘看自己的眼神，不一样。</p>
有些时候，喜欢两个字，哪怕嘴上不说，也会在眼睛里写着。</p>
所以陈平安想了想，轻声道：“鸾鸾，我与你说些心里话，就当是一个我们之间的小约定，行不行？”</p>
赵鸾有些慌张，但是又有些期待。</p>
陈平安笑道：“你喜欢我，对吧？”</p>
赵鸾一下子涨红了脸。</p>
陈平安微笑道：“我也喜欢你，但是呢，不太一样，因为我已经心里有了喜欢的姑娘了。不过你现在，还是可以喜欢我，我觉得这不一定就是错的，只管喜欢你心目中的那个陈平安、陈先生便是了。但是我希望在将来，你又长大了一些，可能是三年，五年，或者更久一些，十年，也许就会在某天遇上一个你觉得很好的少年，或是年轻人，那会儿，别怕，很认真想过之后，如果你发现自己其实真的喜欢他，就千万不要错过他，好不好？”</p>
赵鸾眨了眨眼睛。</p>
陈平安笑道：“好，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。”</p>
陈平安扶了扶斗笠，“走了。”</p>
剑仙出鞘，御剑而去。</p>
赵鸾仰起头。</p>
一颗脑袋悄悄在大门那边探出来。</p>
只是少年不知道，自己身后还站着一个人。而且明显比他经验老道多了，老儒士已经悄然转身。</p>
赵鸾转过头，结果刚好看到了师父的背影和赵树下的脑袋。</p>
赵鸾脑袋低垂，双手捂着脸庞，飞快跑进宅子。</p>
赵树下一边跟着赵鸾跑，一边言之凿凿道：“鸾鸾，我可一句话都没听着！不然我跟你一个姓！”</p>
前边传来一个嗓音，“师父才是真没看见听着什么，身为儒家门生，自当非礼勿视，非礼勿闻，可是树下嘛，就未必了，师父亲眼瞧见，他撅着屁股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来着。”</p>
赵树下一个急停，毫不犹豫就开始往大门那边跑，鸾鸾每次只要给说得恼羞成怒，那下手可就没轻没重了，他又不能还手。</p>
云海之上，陈平安抹了把汗水，只觉得比跑了两趟朦胧山还累。</p>
朱敛真是欠削，戴了顶斗笠有屁用啊。</p>
只是埋怨过后。</p>
陈平安以坐桩，坐在剑仙之上，会心而笑。</p>
说到底，还是将鸾鸾当做了小姑娘来着，喜欢谁，就像馋嘴的孩子，会喜欢一串糖葫芦，一块糕点，喜欢岂会不是真喜欢，但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男女之情而已，更多还是依赖，信任，以及当年那场机缘巧合之下的悲欢相通吧。</p>
而这样被喜欢，干净单纯，又有什么不好的呢。</p>
哪怕将来不被喜欢了，小姑娘有了真正心仪的男子，其实又是另一种美好。</p>
陈平安朗声道：“走！去往更高处！”</p>
脚下那把剑仙，却是一个急急下坠。</p>
————</p>
在彩衣国和梳水国接壤边境的一条山野小路上。</p>
一袭青衫缓缓而行，背着一只大竹箱，手持一根随便劈砍出来的粗糙行山杖，已经步行百余里山路，最终在夜幕中走入一座破败古寺，满是蛛网，佛家四大天王神像依旧一如当年，摔倒在地，依旧会有一阵阵穿堂风时不时吹入古寺，阴气森森。</p>
年轻人生起一堆篝火，然后闭上眼睛，打着瞌睡，似乎是担心书上的精魅鬼怪会出现，想睡就不敢真正睡去。</p>
约莫子时过后，又有莺莺燕燕的欢声笑语响起，由远及近。</p>
好似负笈游学的青衫书生，低着头，嘴角翘起，只是抬起头向外张望的时候，已经是一副茫然和惊讶的模样。</p>
古寺占地规模颇大，故而篝火离着大门不算近。</p>
有三位身穿彩裙的曼妙女子，有一位杏眼圆脸的豆蔻少女，有一位梳高椎髻的高挑女子，约莫二十来岁，还有一位鬓蓬松如“闹花”而髻光润的丰腴妇人，她们嬉戏打闹，其中那位美妇人某处风景，尤其颤颤悠悠，一起笑着如彩蝶“飘进”进了古寺，然后见着了那位瞪大眼睛的年轻人，她们竟是有些怯意，羞赧停步，聚在一起，放慢了脚步，相互推搡着走向篝火和读书人。</p>
美妇人好像胆大些，蹲下身，伸手烤火取暖，直直看着那个年轻人，</p>
高挑女子站在一旁，冷眼俯视，似乎在确定这个年轻人，会不会是个危险的浪荡子。</p>
杏眼少女最羞怯，侧身而立，双手十指交错，低头凝视着那双露出裙摆的绣花鞋鞋尖。</p>
妇人突然愣了一下。</p>
因为那个年轻读书人突然笑了起来，似乎绷不住先前那份“假正经”神色了。</p>
这位一直蹲着的丰腴妇人，她竟是直接从呼之欲出的雪白胸脯之中，掏出了一块绣帕，轻轻扇风，嗓音柔腻道：“公子热不热？奴家可是突然觉得身上衣裳有些厚呢。”</p>
陈平安一直伸手靠近火堆，笑道：“如果觉得热，还用烤火吗？”</p>
妇人哑然，然后抛了一记妩媚白眼，笑得花枝乱颤，“公子真会说笑，想来一定是个解风情的男子。”</p>
陈平安笑呵呵道：“那你就多笑会儿。”</p>
如此一来，风韵妖娆的美妇人笑了会儿，便很快笑不出来了，只是不愿就这么败下阵来，舔了舔嘴角，眯眼笑道：“公子相貌真俊，中看，话也中听，就是不知道中不中用？”</p>
陈平安依然笑道：“大婶你也挺会说笑。”</p>
妇人笑脸僵硬起来。</p>
故意以此面貌、故地重游的陈平安，再次打量了三人一番，最终望向那个最胆小的少女，开口笑道：“行了，我知道你们的底细，先前我们打过交道。”</p>
三位女子，丰腴妇人茫然哀怨，以绣帕覆盖胸脯风光，高挑女子皱眉，少女置若罔闻，依旧自顾自羞涩难当。</p>
陈平安往篝火里加了一根枯枝，依旧笑望向那个脚穿绣花鞋的少女，真不知道她是不长记性，还是实在喜欢洁净，绣花鞋也好，裙摆也罢，依旧是走了山路不沾染丝毫尘土，缓缓道：“不记得了？那我帮着你回忆一下，大概七年前，有四个外乡人就坐在我这里，一个大髯豪侠，一个年轻道士，一个斯文书生，一个寒酸少年……嗯，后来在剑水山庄，我们又见过一次面。”</p>
杏眼少女不再侧身，面对陈平安，掩嘴而笑，“如何会记不得，那次可是在你们和宋老王八蛋手上吃了大亏的，如今奴家一想起这桩惨事，这小心肝儿还疼得厉害呢，你们这些臭男人啊，一个个不晓得怜香惜玉，将我那两个可怜丫鬟，说打杀就打杀了，如果我没有看错，公子你就是当年那个出手最辣手摧花的少年郎吧？哎呦呦，真是越长大越俊俏啦，不晓得这次大驾光临，图个啥？”</p>
她双手负后，绕着篝火走了半圈，始终与陈平安保持一定距离，“怎么，该不会是公子不比当初年少无知，而是开始晓得女子的滋味，尝过了人间女子，有些腻歪了，便想要来此尝个鲜？试试看咱们这些鬼魅美人的床笫功夫？”</p>
陈平安摆摆手，“不敢，我可是知道夫人喜欢吃爆炒心肝，最好是修道之人，因为没有土腥味。”</p>
陈平安看了眼古寺门口那边，“看来当年被宋老前辈祭剑之后，一口气斩杀了你麾下不少伥鬼阴物，现在你已经没了当年的声势。”</p>
那位杏眼少女撇撇嘴，伸出一只绣花鞋，轻轻拨弄着火堆，“说吧，你这次诱使我们露面，想做什么？”</p>
陈平安问道：“剑水山庄一役过后，原先的梳水国四煞，伤亡惨重，死的死，跑的跑，还有……算了，不说这些，这都是我早就知道的，不过在彩衣国那边，我听说后来很快又有了新的梳水四煞，其中有些是旧山头顺势上位的？”</p>
她蹲下身，叹了口气，“死翘翘了两个，没享福的命，都是给大骊一个叫什么武秘书郎的修士，随手宰掉的。还剩下个，最早就是跑腿打杂被人找乐子的，差点没吓得直接搬家，我好说歹说才劝他别挪窝，人挪活，鬼活了还是鬼吗，亏得听我的劝，他是发达了，可我却悔青了肠子，前些年兵荒马乱的，那家伙一下子就生意兴隆起来，聚拢了一大拨凶戾伥鬼，兵强马壮，又从不去触大骊蛮子的霉头，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痛快，还得了个让我眼红的朝廷敕封，不但再也不提什么梳水国四煞的名号了，差点连我都给那头畜生掳了去当压寨夫人，这世道呦，人难活，鬼难做，到底要闹哪样嘛。”</p>
陈平安虽然一直盯着她，其实眼角余光也在打量着两头女鬼。</p>
少女模样的她，在梳水国属于道行不浅的鬼魅，不过这对于当下的陈平安而言，不重要。</p>
重要的是当年梳水国老剑圣宋雨烧面对她，翻出老黄历，说了一句“宜斋戒，宜求财”，然后女鬼掏出一颗小暑钱，宋老前辈竟然就放过了她。</p>
一开始陈平安真以为是老黄历的缘故，是这位在梳水国凶名赫赫的女鬼那晚上运气好，后来与宋老前辈去小镇酒楼吃火锅的时候，聊起，才知道原来梳水国四煞当中，这头女鬼是身世和作风最复杂的一个，属于那种杀了不冤枉、不杀也未必全是坏事的鬼魅。</p>
陈平安叹了口气，“说吧，这些年你害死了多少阳间男子？”</p>
她白眼道：“说甚残害，话真难听，你情我愿的，他们得了男女之欢，我这些姐妹们得了阳气，不用沦为厉鬼，永世不得超生，皆大欢喜。当然了，真遇上了那些你们这些修士不稀罕搭理、官府管不过来的家伙，我呢，也就不介意炒上几盘爆炒心肝了。”</p>
陈平安不置一词，似乎想起了一些旧事。</p>
她双手负后，啧啧道：“真没认出你，你要不说，打死我都认不出，当初你瞧着是挺黑不溜秋一少年啊，都说女大十八变，你们男人也一样？”</p>
陈平安像是玩笑道：“既然打死了都认不出来，那我可以考虑不打死你。”</p>
她瞥了眼这家伙身上的青衫，突然来气了。</p>
转头瞪了眼那个高挑女子，“别以为我不知道，你还跟那个穷书生勾勾搭搭，是不是想着他有朝一日，帮你脱离苦海？信不信今晚我就将你送到那头畜生手上，人家现在可是堂堂正正的山神老爷了，山神纳妾，即便比不得娶妻的风光，也不差了！”</p>
说这些话的时候，杏眼少女双眼漆黑，浑身煞气萦绕，一双微微露出的绣花鞋更是猩红色彩缓缓流转，如鲜血流淌在鞋面上。</p>
高挑女鬼神色惶恐，扑通一声，跪在地上，浑身颤抖。</p>
一旁丰腴妇人满脸讥讽，兴许讥讽之中，亦有几分嫉妒。</p>
陈平安瞥了眼寺门那边，对三头女鬼挥挥手，“你们走吧。”</p>
片刻之后。</p>
杏眼少女模样的女鬼眉头紧皱，对那两位所剩不多的身边“丫鬟”沉声道：“你们先走！从后门那边走，直接回府邸……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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