卢白象腰佩狭刀，一身白衣，继续登山，缓缓道：“跟你说这些，不是要你怕他们，师父也不会觉得与他们相处，有任何心虚，武道登顶一事，师父还是有些信心的。所以我只是让你明白一件事情，山外有山，天外有天，以后想要硬气说话，就得有足够的本事，不然就是个笑话。你丢自己的人，没关系，丢了师父我的面子，一次两次还好，三次过后，我就会教你怎么当个弟子。”</p>
元宝眉头一挑，“师父放心！总有一天，师父会认为当年收了元宝做弟子，是对的！”</p>
元来偷偷笑着。</p>
这个从小就最喜欢争强好胜的姐姐唉。</p>
卢白象突然停步转头，俯瞰那个少女，“其它都好说，但是有件事，你给我牢牢记住，以后见到了一个叫陈平安的人，记得客气些。”</p>
元宝额头渗出一层细密汗水，点点头，“记住了！”</p>
在卢白象师徒三人住下后，由于落魄山山主不在，所以关于元宝元来计入“祖师堂”谱牒一事，就只能暂时搁置。</p>
在此事上，卢白象和朱敛如出一辙，自己收了人带到落魄山，就得记名在落魄山之下，无需商量。</p>
此后又有师徒三人造访落魄山。</p>
是那目盲老道人，扛幡子的跛脚年轻人，以及那个昵称小酒儿的圆脸少女。</p>
不过他们三人是先去的骑龙巷铺子，裴钱带路，一起回的落魄山。</p>
目盲老道人内心还是有些惴惴不安，一听说陈平安不在山上，总觉得投靠一事，不太靠谱了，可是与那位落魄山的朱管事一合计后，心安许多，聊完之后，目盲老道人惊觉自己，似乎面子里子竟然都有了，他如今还不算是落魄山的供奉，不过以清客身份领一份仙家修士的薪俸，在骑龙巷的草头铺子那边落脚，至于老道人的那对徒弟，等到跻身中五境后，才可以获得清客身份，但是在这之前，落魄山会在钱财一事上，对两人多有补助，可以各自预支一笔神仙钱，这些都好谈。</p>
既是人情往来，也是在商言商，两不误。</p>
关键是他一个老瞎子，都瞧得见一份锦绣前程就在脚下。</p>
这让目盲老道人如同盛夏炎炎，喝了一大碗冰酒，浑身舒坦。</p>
下了落魄山的时候，走路都在飘。</p>
毕竟那位落魄山的管事朱敛，怎么劝都不听，非要亲自将他们一路送到山门口才罢休。</p>
裴钱依旧陪着师徒三人离开落魄山，往返跑这一趟，也没觉得辛苦，何况还能跟小白久别重逢，闹闹磕，挺好。</p>
这会儿裴钱转过头去，看到那个老厨子，正双手负后，缓缓登山。</p>
裴钱挠挠头，屹立在这个老厨子心湖中的那座高楼之上，好像多出一个面容模糊的年轻人，书上有个词语怎么说来着，衣带当风，反正大概就是那么个意思了。</p>
————</p>
藕花福地，南苑国京城。</p>
那条巷弄，阴雨绵绵。</p>
一位身材修长，人如美玉的青衫少年，撑着一把老旧的油纸伞，缓缓而行。</p>
他今天要去既是自己先生、又是南苑国国师的种秋那边借书看，一些这座天下其它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孤本书籍。</p>
科举一事，种夫子已经坦言，殿试能否一甲三名，还需看命，并且毕竟年纪太小，朝廷和陛下那边也都有些顾虑，但是二甲靠前的名次，绝对不难。</p>
所以他如今更多心思，不再全身心压在科举制艺之事上，他开始翻阅很多尘封已久的古书杂书。</p>
种夫子与他谈心之后，便任由他翻阅那部分私人藏书。</p>
街巷拐角处，走出一位多年未见的熟人。</p>
他英俊至极，面带微笑，望向撑伞少年。</p>
一手负后，手持折扇，轻轻拍打腹部。</p>
陆抬。</p>
天下最着名的陆公子。</p>
少年露出灿烂笑容，快步走去。</p>
这么多年，种夫子偶尔提起这位离开京城后就不再露面的“外乡人”，总是忧虑重重，非敌非友，又似敌似友，很复杂的关系。</p>
可是对少年而言，这位陆先生，却是很重要的存在，亲近且尊敬。</p>
陆抬打量了一下青衫少年郎，啧啧道：“桃李春风一杯酒，江湖夜雨十年灯，这句话，真是应景啊，小晴朗，我们十年没见了吧？”</p>
曹晴朗先收起伞，作揖行礼，再为陆抬撑伞，笑道：“我经常能够听到陆先生在江湖上的事迹。”</p>
这十年的江湖和沙场，真是翻江倒海，腥风血雨。</p>
这位陆先生已经一统魔教，而他的几位弟子，如今要么是雄踞一方的魔道巨擘，要么塞外的边军砥柱，要么是传说中能够呼风唤雨的国师。</p>
然后陆先生就在前不久，正式约战了天下第一人，要去挑战那位公认已经不输魔头丁婴丝毫的超然存在，仙人俞真意。</p>
十年，说短不短，说长不长。</p>
世间因这位陆先生而起的恩怨情仇，其实有很多。</p>
但是曹晴朗只是安心读书和……默默修行，守着这条巷子，那栋祖宅。</p>
陆抬摆摆手，示意无需为自己撑伞。</p>
曹晴朗便挪开一步，独自撑伞，并没有坚持。</p>
与这位陆先生，从来无须客气。</p>
两人一起走在那条冷冷清清的大街上，陆抬笑问道：“有什么打算吗？”</p>
曹晴朗微微将油纸伞抬高，后移，然后抬头望去，“我想要走出去看一看，去见一见陈先生。”</p>
陆抬笑道：“这可不容易，光靠读书不行，就算你学了种国师的拳，以及他帮你找来的那点仙家零碎口诀，还是不太够。”</p>
曹晴朗微笑道：“书中自有白玉京，楼高四万八千丈，仙人凭栏把芙蓉。”</p>
陆抬转头望去，“这副傻样，倒是很像他。”</p>
曹晴朗终于流露出几分与年龄相符的纯稚之气，雀跃道：“真的有点点像吗？”</p>
陆抬打趣道：“与他有几分相似，值得这么骄傲吗？你知不知道，你如果在我和他的家乡，是相当相当了不得的修道资质。他呢，才地仙之资，嗯，简单来说，就是按照常理，他一辈子的最高成就，不过是比现在的狗屁仙人俞真意，稍高一两筹。你当年是年纪小，那会儿的藕花福地，又不如现在的灵气渐长、适宜修行，所以他匆匆忙忙走了一遭，才会显得太风光，换成是现在，就要难很多了。”</p>
曹晴朗摇摇头，伸出手指，指向天幕最高处，这位青衫少年郎，神采飞扬，“陈先生在我心目中，高出天外又天外！”</p>
陆抬哑然失笑。</p>
好嘛，陈平安你可以啊，走了趟观道观，竟然还有如此仰慕你的小笨蛋。</p>
陆抬正色道：“知不知道哪怕是你们家乡这边的飞升一事，依旧风险极大。”</p>
曹晴朗点点头，“所以如果将来某天，我与先贤们一样失败了，还要劳烦陆先生帮我捎句话，就说‘曹晴朗这么多年，过得很好，就是有些想念先生’。”</p>
陆抬叹了口气，清脆一声，收起折扇，使劲在曹晴朗脑袋上一砸，“有本事自己与他说去！”</p>
曹晴朗一手撑伞，一手摸头，无奈道：“这就又不如先生了。”</p>
————</p>
骸骨滩渡船已经在长春宫停靠之后又升空。</p>
对方依旧没有出现。</p>
陈平安不急。</p>
依旧练拳。</p>
在跨洲渡船即将驶出宝瓶洲版图之际，陈平安收起拳桩，走去开门，廊道那边，走来一位玲珑小巧的宫装妇人，以及一位没有身穿龙袍的年轻皇帝，和一个陈平安更熟悉的人，墨家游侠儿，横剑在身后的许弱。</p>
陈平安开了门，没有站在门口迎接，假装三个都不认识。</p>
走回屋内，陈平安站在桌旁，倒也没率先落座。</p>
三人走入屋内后，那位妇人径直走到桌对面，笑着伸手，“陈公子请坐。”</p>
陈平安笑了笑。</p>
那个年轻人满脸笑意，却不说话，微微侧身，只是那么直直看着从泥瓶巷混到落魄山上去的同龄人。</p>
许弱轻声笑道：“陈平安，好久不见。”</p>
陈平安这才抱拳道：“许先生，好久不见。”</p>
小小屋内，气氛可谓诡谲。</p>
妇人掩嘴娇笑，“咱们这是做什么呢，都坐吧，说来说去，还不是自家人，咱们呀，都别客套了。”</p>
只不过当四人都落座后，就又开始氛围凝重起来。</p>
许弱已经开始闭目养神。</p>
如今已经等于坐拥宝瓶洲半壁江山的大骊新帝宋和，则自顾自打量四周，跨洲渡船，这还是他第一次登船，初看瞧着有些新奇，再看也就那样了。</p>
从大骊娘娘变成大骊太后的雍容妇人，则笑望向坐在对面的青衫男子，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暗藏玄机的套近乎，“我家睦儿在泥瓶巷那些年，多亏陈先生担待了。”</p>
陈平安微笑道：“还好。”</p>
从神色到措辞，滴水不漏，谈不上什么大不敬，也绝对谈不上半点恭敬。</p>
只不过陈平安心中则骂了一句好你娘的好。</p>
许弱嘴角微微翘起，又快快抹去，一闪而逝，无人察觉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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