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过刘羡阳也没忘记。</p>
其实从两人认识第一天起，就是陈平安在那条泥瓶巷救了他刘羡阳。</p>
张山峰没觉得刘羡阳在说什么大话。</p>
因为陈平安当年多有念叨，有个叫刘羡阳的家伙，照顾他了很多，也教会他很多。</p>
唯独最要好朋友的两人，关于他们少年时的相逢与离别，陈平安一字未提。</p>
刘羡阳突然转头望去东北方向。</p>
心有所动。</p>
刘羡阳突然说道：“我得睡会儿。”</p>
张山峰有些无奈，跟自己师父挺像啊。</p>
远处。</p>
一袭儒衫与一袭道袍，两位老人同时感叹一声。</p>
尤其是火龙真人更是感伤。</p>
因为当初那个远游倒悬山之前拜访趴地峰的老友，是第一个战死在剑气长城南方的北俱芦洲剑仙。</p>
如今北俱芦洲得知消息后，才会有此动静。</p>
这是北俱芦洲代代传承的古老传统。</p>
举洲祭剑。</p>
剑气冲天。</p>
天下皆知。</p>
――――</p>
芙蕖国那座小山头之上，陈平安安安静静待了三天，既练拳也修行。</p>
关于修道之人的吐纳一事，陈平安从未如此专心致志，盘腿一坐，便可全然忘我。</p>
时辰一到，刘景龙的那座可以抵御元婴三次攻伐的符阵，便自行消散。</p>
这些动静才让陈平安睁开眼。</p>
先前陈平安就已经脱掉了那件黑色法袍，换上了一袭普通青衫，陈平安背起竹箱，又取出了那根普普通通的青竹行山杖，走下山去。</p>
再次像那负笈游学的青衫读书人。</p>
下五境修士的清净修行，除了炼化天地灵气收入自身小天地的“洞天福地”之外，亦可坚韧筋骨，异于常人，跻身了洞府境，便可筋骨坚重，腴莹如青玉，道力所至，具见于此。跻身了金丹境后，更进一步，筋骨与脉络一起，有了“金枝玉叶”的气象，气府内外，便有云霞弥漫，经久不散，尤其是跻身元婴之后，如在关键窍穴，开辟出人身小洞天，将那些凝练如金丹汁液的天地灵气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，孕育出一尊与自身大道相合的元婴小人儿，这便是上五境修士阳神身外身的根本，只不过与那金丹差不多，各有品秩高低。</p>
这便是练气士的根骨与资质。</p>
所谓修道之人的根骨，便是人身小天地，承载灵气的器物，到底有多大。</p>
至于资质，则是走上修行之路后，可以决定练气士能否跻身地仙，以及金丹、元婴的品秩有多好。练气士修行的快慢，会出现天壤之别的差距。</p>
而性情一事，即是修心，最是虚无缥缈，却往往在关键时刻会掉链子，也会莫名成事。例如当初宫柳岛刘老成，何等心志坚毅，可偏偏是那情爱而生的一点心魔，就差点让这位宝瓶洲唯一的上五境野修早早身死道消。藕花福地的陆舫，更是为情所困，一甲子之内，姜尚真化名的周肥，为他那般护道，依旧未能彻底打开心结。</p>
再看姜尚真，似乎明明沾染更多情爱泥泞，却半点无此心魔作祟。</p>
皆是性情各异使然。</p>
至于机缘一事，则苦求不得，看似只能靠命。</p>
当初神诰宗的贺小凉，桐叶洲太平山的黄庭，当然还有跟陈平安很熟悉的李槐，就都属于命好到不讲道理的那种人。</p>
如今陈平安炼化成功两件本命物，水府水字印与大骊五色土，营造出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。</p>
修行一事，便快了许多。</p>
灵气的汲取与炼化，愈发迅速且稳固。</p>
所以可以说，只要陈平安愿意寻求一处山清水秀的灵气之地，哪怕留在小山头原地不动，就这么一直枯坐下去，日夜皆修行，其实都在增长修为和境界。</p>
因此不难理解为什么越是修道天才，越不可能常年在山下厮混，除非是遇到了瓶颈，才会下山走一遭，静极思动，才会在研习仙家术法之外修心，梳理心路脉络，以免误入歧途，撞壁而不自知。许多不可逾越的关隘，极其玄妙，兴许挪开一步，就是别有洞天，兴许需要神游天地间，看似绕行千万里，才可以厚积薄发，灵犀一动，便一举破开瓶颈，关隘不再是关隘。</p>
对于一般修士来说，第三境是一道不大不小的关隘，被山上称为“留人境”。</p>
不过这种说法，在传承有序的宗字头仙家，从来是无稽之谈。</p>
这就是为什么山泽野修那么羡慕谱牒仙师的缘故。</p>
他们要磕碰到头破血流也未必能找出前行道路的三境难关，对于大仙家子弟而言，根本就是举手抬掌观手纹，条条道路，纤毫毕现。</p>
而陈平安的三境，就是山泽野修的三境。</p>
因为关于修行一事，好像从来没有人给出任何具体的指点。</p>
早先是长生桥断且碎，聊这个，没意义。</p>
后来是背剑练拳，用心专一。</p>
之前在绿莺国龙头渡，名为翠鸟的仙家客栈那边，刘景龙其实有细细说过下五境修行的关键，不过毕竟双方不同门不同脉，齐景龙又碍于山上规矩和忌讳，不可能探究陈平安的各大气府状况，针对陈平安一一指路，所以说许多刘景龙的传道解惑，对于刚刚步入练气士三境的陈平安，还是粗略的以后事，不是当下的细致事。可即便如此，齐景龙的那些说法，依旧是当之无愧的金玉良言。</p>
因为注定无错。</p>
这需要齐景龙站在山上极高处，才能够说得明白透彻。</p>
陈平安当然会牢牢记在心头。</p>
这不就喝上了刘景龙留下的那壶酒，小口慢饮，打算最少留个半壶。</p>
炼化初一十五，还是难熬。</p>
如今体魄伤势远未痊愈，所以陈平安走得愈发缓慢和小心。</p>
不过当陈平安临近鹿韭郡边境的时候，有所察觉。</p>
只是依旧假装不知道罢了。</p>
处理这类被盯梢的事情，陈平安不敢说自己有多熟稔高明，但是在同龄人当中，应该不不会太多。</p>
早一些，有书简湖元婴修士李芙蕖的暗中跟随，就被陈平安察早早觉到异样，后来与北俱芦洲京观城高承的相互算计，再到那第二拨割鹿山刺客。</p>
何况当下这名鬼鬼祟祟的刺客，也确实算不得修为多高，并且自认为隐蔽而已，不过对方耐心极好，好几次看似机会大好的处境，都忍住没有出手。</p>
陈平安便由着那名刺客帮自己“护道”了。</p>
鹿韭郡是那山上偶遇落魄书生鲁敦的家乡。</p>
不过陈平安没打算去他家拜访，因为就算有此心思，也未必找得到人。</p>
一个身边书童不姓鲁而姓周的读书人，可能是防人之心不可无，没有告诉陈平安真正的姓氏。</p>
但是陈平安觉得这才是对的。</p>
真正的与人坦诚相见，从来不只在言语上袒露心扉。</p>
交浅言深，随随便便抛却真心，很容易自误。</p>
连自己都不对自己负责，如何对这个世道和他人负责，然后给予真正的善意？</p>
可道理是这般道理，世道变得处处真心待人也有错，终究是不太好。</p>
陈平安在途径小镇却绕行，不打算与那个刺客纠缠不休下去了。</p>
所以在一处僻静道路上，身形骤然消逝，出现在那个趴在芦苇丛当中的刺客身旁，陈平安站在一株芦苇之巅，身形随风随芦苇一起飘荡，悄无声息，低头望去，应该还是个少年，身穿黑袍，面覆雪白面具，割鹿山修士无疑。只不过这才是最值得玩味的地方，这位割鹿山少年刺客，这一路隐匿潜行跟随他陈平安，十分辛苦了，要么齐景龙没找到人，或是道理难讲通，割鹿山其实出动了上五境修士来刺杀自己，要么就是齐景龙与对方彻底讲明白了道理，割鹿山选择遵守另外一个更大的规矩，即便雇主不同，对一人出手三次，从此之后，哪怕另外有人找到割鹿山，愿意砸下一座金山银山，都不会对那人展开刺杀。</p>
若是如此。</p>
齐景龙为何一直没有露面？</p>
陈平安想了想，开口说道：“人都不见了，不着急？”</p>
那割鹿山刺客动作僵硬，转过头，看着身边那个站在芦苇上的青衫客。</p>
不是他不想逃，可是直觉告诉他，逃就会死，呆在原地，还有一线生机。</p>
他坐起身，摘下面具，“我与那姓刘的，有过约定，只要被你发现了行踪，就算我刺杀失败了，以后就要跟随他修行，喊他师父，所以你可别杀我。”</p>
陈平安问道：“那他人呢？”</p>
少年摇头道：“他要我告诉你，他要先走一趟大篆京城，晚点回来找我们。”</p>
少年说到这里，一拳砸在地上，憋屈道：“这是我第一次下山刺杀！”</p>
陈平安飘然落地，率先走出芦苇荡，以行山杖开路。</p>
那少年犹豫了一下，最后一咬牙，丢掉了那面具，跟在那青衫人身后，一起走到路上。</p>
陈平安放缓脚步，少年瞥了眼，硬着头皮跟上，一起并肩而行。</p>
关于这位刺杀对象，先前在割鹿山内</p>
部其实是有些传闻的，他作为割鹿山重点栽培的杀手，又从小跟在割鹿山山主身边长大，才有机会晓得一些内幕。</p>
总之别看这家伙瞅着脾气好，比读书人还读书人，可山主师父却在割鹿山第一次稳操胜券的刺杀失败、结果很快又有人出钱雇佣山头刺客后，山主就曾经亲口告诉少年，这会儿他身边这个家伙，是一个很会惹麻烦、又很擅长解决麻烦的厉害角色。</p>
陈平安问道：“你是一名剑修？”</p>
少年点头道：“师父说我是一个很值钱的先天剑胚，所以要我必须惜命，不用着急接活儿。不然他在我身上砸下那么多的神仙钱，就要亏本。所以我一直想要早点揽活，早点帮着师父和割鹿山挣钱。哪里想到会遇到姓刘的这种人，他说是可以站着不动，任由师父随便出手，每一次出手过后，就得听他刘景龙一个道理，师父便出手两次，然后听了那家伙两个道理。”</p>
说到这里，少年满是失落。</p>
印象中，师父出剑从来不会无功而返。</p>
不管对方是什么修为，皆是头颅滚滚落。</p>
少年重重吐出一口憋在心中已久的浊气，仍是不减郁闷，道：“咱们割鹿山从来说话算数，最后师父也没辙，就只好派遣我来刺杀你了。而且以后我就跟割鹿山没半点关系了。还要跟那姓刘的去往什么狗屁太徽剑宗。”</p>
陈平安微笑着伸出手，摊开手掌。</p>
少年皱眉道：“干嘛？”</p>
陈平安说道：“你不得好好谢我，让你可以去往太徽剑宗修行？”</p>
“你有毛病吧？！”</p>
少年白眼道：“谁愿意当个谱牒仙师了？！我也就是本事不济，那么多次机会都让我觉得不是机会，不然早就出手一剑戳死你了，保管透心凉！”</p>
陈平安收回手，笑道：“这么重的杀气，是该跟在齐景龙身边修行。”</p>
少年转头呸了一声，“他姓刘的，就算比我们山主师父厉害，又如何？我就一定要改换门庭？！再说了，那家伙一看就是书呆子，以后跟了他修行，每天对这种磨磨唧唧不爽利的家伙喊师父，我都怕这辈子都修不出半个剑仙来。”</p>
陈平安说道：“那你有没有想过，你师父其实希望你能够跟随齐景龙随行？”</p>
少年沉默片刻，“猜得到。师父对我好，我从来知道。所以我打算嘴上喊姓刘的师父，但是心里边，这辈子都只认师父一个师父。”</p>
少年转过头，害怕这个家伙到了刘景龙那边乱嚼舌头，以后多半就要吃苦头了。</p>
可是不知为何，与他一起走在道路上，就想要多说一些心里话。</p>
大概是变故太大，不吐不快，不难少年总觉得要被活活憋死。</p>
陈平安笑道：“你现在能够这么想，是好的，也是对的。以后变了想法，也不是意味着现在就错了。”</p>
少年皱紧眉头，“你算个什么东西，也敢说这种大道理？咋的，觉得我杀不了你，便了不起？所以可以对我指手画脚？！”</p>
这脾气。</p>
真不算好。</p>
陈平安不以为意，“道理谁不能讲？我比你厉害，还愿意讲道理，难道是坏事？难道你想我一拳打死你，或者打个半死，逼着你跪在地上求我讲道理，更好一些？”</p>
少年有些头疼，举起手，“打住打住，别来这套，我山主师父就是被姓刘的这么烦了半天，才让我卷铺盖滚蛋，话也不许我多说一句。”</p>
陈平安笑了笑，手腕一拧，多出两壶糯米酒酿，“喝不喝酒？”</p>
少年眼睛一亮，直接拿过其中一只酒壶，打开了就狠狠灌了一口酒，然后嫌弃道：“原来酒水就是这么个滋味，没意思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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