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龙君，你辈分高见识广，知道赊月真身在何处吗？隐官大人的狗鼻子，嗅不嗅得到？”</p>
龙君听着离真的聒噪，难得想起一些不愿去想的陈年旧事。</p>
陈清都之本命飞剑，浮萍，早已破碎于托月山。</p>
所以后世才有了风起于青萍之末的说法，有了一叶浮萍归大海的讲头。</p>
龙君，本命飞剑，大墟仙冢。</p>
观照，本命飞剑，光阴长河。</p>
故而在一本岁月长达一万数千年之久的老黄历上，在老黄历的前边书页上，记载着“剑修观照”，修道路上，最为坎坷，被那些远古神灵针对最多。</p>
好友陈清都与龙君，为观照一路护道最久，就只是最久。</p>
因为护道最多的剑修，是那些一位位湮灭于历史尘埃中的已故剑修。</p>
曾经有数位剑道成就极高的剑修，剑术之高，剑意之盛，出剑景象之壮阔，能让早已死心的龙君，在万年之后偶尔想起，都会心境起涟漪。</p>
后世很难想象，陈清都的资质，其实在当年他最初练剑时，在纷纷崛起又如彗星坠落的一大拨剑修当中，并不是最好的，甚至可以说，平常。只是陈清都机缘不错，最终被陈清都抓住了，又抓稳了。将那桩机缘，如剑紧攥在手。</p>
只不过以陈清都的执拗性格，万年以来，大概不愿意与谁坦诚此事。</p>
沧海桑田，海屋添筹，人间老来多健忘。</p>
离真踮起脚跟，眺望那边的战场，感慨道：“这俩是真能打啊，啥门道都有，看得我眼花。”</p>
层出不穷的术法，乱七八糟的手段，各处战场的针锋相对。</p>
离真突然问道：“陈平安好像一开始就用上了玉璞修为，不像咱们隐官大人的作风，这场架，结果不会是雷声大雨点小吧？”</p>
雷声大是真大。</p>
悬在白玉京高处的那枚五雷法印，地款十六字，字字蕴含道法真意，神灵手执雷电，凶狠鞭打大地。</p>
让人离真有些心神恍惚，好像昔年有剑修观照，重返远古战场。</p>
离真晃了晃脑袋，驱散这份毫无意义的心绪。</p>
离真一脸惋惜道：“可惜不是那刘材，只要是刘材，有那两把本命飞剑，一旦再加上某件托月山暂借重宝，任由我们隐官大人小心万分，还是会输得一败涂地吧。”</p>
龙君讥笑道：“喜欢寄希望于他人，已经不是什么观照，如今连剑修都不想当了？”</p>
离真哀怨道：“龙君，你怎么回事，每次与我言语，总是这么阴阳怪气，你怎么不去跟隐官大人掰掰手腕？”</p>
龙君依旧在关注那边的战场走势，随口给出个答案：“言语说不过他。何必自取其辱。”</p>
离真无言以对。</p>
对面城头，两人身影，蓦然消失。</p>
离真笑哈哈道：“好隐官，终于按耐不住祭出杀手锏了，赊月姐姐实在托大，入坑再想出坑就难喽。”</p>
龙君说道：“那枚五雷法印，是你送出去的。”</p>
离真微笑道：“赊月姐姐要与我兴师问罪，得活着走出才行啊。”</p>
龙君说道：“本已出井望天再在天，偏要重新再当一只井底之蛙。观照果然与好友陈清都，一个德行一样蠢。”</p>
离真突然变了脸色，再无半点心思与龙君拌嘴解闷。</p>
龙君更是比离真之前，就察觉到不对劲。</p>
离真一瞬间就给剑气冲撞得摔落城头。</p>
离真先是错愕，随后双手抱住脑勺，由着身躯飘荡坠地，哈哈大笑道：“龙君出剑帮人，真是天大的稀罕事！”</p>
龙君伸手握剑，现出法相，天地异象，剑气席卷，千里云海尽碎，龙君一身剑气与众多远古剑意，如起大道之争。</p>
不但离真再不敢随便落地，闹了个灰头土脸，急急祭出一件护身重宝，竭力抵御那些可不认什么托月山嫡传的剑意剑气。城头上那些资质、机缘都输人一筹的仅剩托月山剑仙胚子，更是难熬，一个个祭出本命飞剑，护住自身。</p>
龙君一剑朝对面城头倾力劈去，再无任何留力。</p>
不然那赊月就要伤及大道根本极多，龙君对此并不介意，是她自找的，但是龙君绝不会让陈平安得到一份大道裨益！</p>
先前由着赊月去往城头，双方闲聊也好，问道厮杀也罢，本就是龙君施舍给一条丧家犬的一碗断头饭。</p>
陈平安在心中一剑之后。</p>
心头明月，支离破碎。</p>
赊月身形飘荡天地牢笼中，虽未全部赊月，她亦是笼中雀矣。</p>
再一剑。</p>
陈平安真身与身后神灵一同落剑。</p>
天地共一剑。</p>
将那身形迅速凝聚为一粒细微月光的一部分赊月真身，先斩开，再粉碎，碎了再碎。</p>
天地月圆碎又圆，无处不在的月色，一次次化作齑粉，一剑所斩，是赊月真身，更是赊月道法。</p>
陈平安仰头望去，嗤笑一声。</p>
龙君前辈倾力一剑，好像也不算太快嘛。</p>
半座剑气长城之上，天地恢复清明。</p>
龙君伸手拂乱一处紊乱剑气与稀碎月色，再一抓。</p>
一位脸色惨白的圆脸姑娘，站在了龙君身旁，沙哑道：“赊月谢过龙君前辈。”</p>
龙君看了眼赊月的一身气象，说道：“还好，所幸伤及大道根本不多，刚好借此机会改改性情，用心修行，去那浩然天下勤勉修行一段时日，应该弥补得回来。”</p>
赊月默然点头。</p>
一个鲜红身形双手笼袖，站在对面，望向赊月，笑呵呵道：“一个不小心，没掌握好分寸，赊月姑娘见谅个。”</p>
赊月心中有个疑惑，被她深藏不露，只是她并未开口言语，当下大道受损，并不轻松，若非她真身奇异，确实如离真所说的得天独厚，那么这会儿寻常的纯粹武夫，会疼痛得满地打滚，那些修道之人，更要心神惶惶然，大道前程，就此前途渺茫。</p>
离真挂在距离龙君、赊月稍远的城头处，往对岸探头探脑，只见那位隐官大人抬起一手，掌心处有一轮天地间最为精纯粹然的袖珍明月。</p>
说不得都要能跟醇儒陈淳安的那轮明月，比拼一下纯粹程度了。</p>
陈平安手掌微动，明月微微扶摇起伏，如在掌心纹路山岳巅。</p>
以此弥补心中一剑碎月的那笔损失，何止是一个绰绰有余能够形容的。</p>
赊月说道：“今天之争，必有报答。”</p>
陈平安点头道：“有空再来，欢迎至极。”</p>
陈平安视线转移，望向远处那个鬼鬼祟祟的离真，微笑道：“瞧瞧赊月姑娘的登门礼，再看看你的小家子气，换成是我，早他娘的一头撞墙撞死自己拉倒了。”</p>
离真双手撑在城墙上，身姿挂空贴壁，只露出一颗脑袋，一脸可怜兮兮不言语。</p>
赊月尚且下场如此惨戚戚，自己躲着点隐官大人为妙。</p>
要知道在甲子帐秘录上，赊月是那种哪怕打不过也是最能跑的修道之士、得道之人，况且赊月被誉为天下武库，术法手段茫茫多，所以同境之争，她会极其占便宜。</p>
不过赊月这次吃亏，归根结底，还是不该不以全部真身来此城头。</p>
离真叹了好大一口气，隐官大人今儿这桩买卖，又没亏，还大赚，不像话，伤人心。</p>
龙君重新打开禁制，陈平安依然双手笼袖，微微点头，视线上挑，盯住那赊月，笑眯眯道：“赊月姑娘，恕不远送。”</p>
陈平安也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奇怪事，这个圆脸棉衣姑娘，到了浩然天下为何如此懒散，都不杀人吗？</p>
离真跃上城头，可惜那赊月已经化作月色，瞬间远去，过了倒悬山遗址处的大门，远游千里万里，最终与那桐叶洲的大半真身相融。</p>
如今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不断碰撞，尤其是有那桐叶洲和扶摇洲逐渐大道融合，天时逐渐趋同。</p>
不再是那一门之隔日夜有别的光景。</p>
赊月心中有个谜团，为何那陈平安第二剑，似乎并未倾尽全力。</p>
不然哪怕龙君出剑相助，赊月最少需要留下更多月魄。</p>
只是心大如圆脸姑娘，也不免心中惨然，半成月魄，就这样没了啊。</p>
在一处山巅，圆脸姑娘使劲皱着脸，然后缓缓蹲在地上，轻轻拍打脸颊，自己安慰自己，说没事没事啊，不哭不哭啊。</p>
陈平安转身离去。</p>
不曾想龙君又有一剑至。</p>
看来龙君老狗此次是真恼火了。</p>
身形消散，再在前方重新凝聚，陈平安放声大笑。</p>
对面城头，离真偷偷摸摸小心翼翼走到一袭灰袍身边，“此次赊月归乡，不是全部真身远游来此啊。隐官大人也是真舍得下狠手，赌大赚大，服气服气。”</p>
龙君根本不搭理离真，只是自顾自冷笑道：“胆敢公然脚踩那个名讳，半点不怕那三掌教在白玉京心生感应。”</p>
而那青冥天下的那座真正白玉京，一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，一边走在栏杆上，一边抬起手掌远观，笑道：“好字好字，好名好名。”</p>
陈平安坐在一处城头，双脚悬空，轻轻晃荡。</p>
一手托起一轮精粹小圆月，一手翻转那把后世胡乱增添铭文的曹子匕首。</p>
这来自割鹿山的短刀，后世浮刻篆文“朝露”二字，最终落入姓陈名平安的年轻人之手。</p>
陈平安看了眼袖珍明月，笑了笑，收入袖中。</p>
以后送给自己的开山大弟子，就当是作为五境破六境的礼物好了。</p>
如果已经跻身六境又破七境，那么弟子可就有点为难师父了啊。</p>
那把曹子匕首在陈平安指尖、手背翻转如飞。</p>
陈平安突然一个急停，收起短刀，双手撑在城头上，仰头喃喃自语。</p>
所幸平安，复见天日，其余何辜，独先朝露。</p>
阿良昔年从青冥天下重返剑气长城的那次重逢于异乡。</p>
两人一起饮酒，阿良曾经说，陈平安，其实真的可惜。</p>
你没有见过三教论辩，尚未开口说话就好像已经赢了的老秀才，没有亲眼见到那个意气风发，神采飞扬的文圣。</p>
你没有见过那个只是双鬓微微霜白、容貌还不算太苍老的先生。</p>
你没有见过彩云之上，白衣胜雪拈黑子的年轻崔瀺。</p>
你没有见过犯错之后，永远高高扬起头的少年左右。</p>
你没有见过读书之时，喜欢微微皱眉头的年少小齐。</p>
你没有见过伸出双手，按住两颗脑袋不让两个师兄弟气呼呼打架的刘十六，咧嘴憨笑，然后在先生的眼神示意下，稍微松开一颗脑袋的大手，让年纪更小的师弟小齐，能够轻轻踹上不讲道理的左师兄一脚。最后先生就当起了捣浆糊的和事佬，说可以了可以了。小齐双臂环胸，眉眼飞扬，与传道授业时的先生有很多神似，身材修长的大师兄崔瀺，会双手搭住师弟左右的肩头，下巴轻轻搁在恼火少年的脑袋上，说算啦算啦，你是师兄，让着点小师弟。小齐就会得了便宜还卖乖，笑着朝那左师兄摇头晃脑，说我需要他让？！当左右狠狠瞪眼，小师弟就立即跑到大个子师兄身后，可当大师兄一放开左师兄的肩膀，小齐觉得不妙，就立即躲去先生身后，先生便张开双手，护着那个小弟子在身后，左一步，右一脚，拦着身前那个依依不饶的的二弟子，那个名为左右的少年郎。</p>
对啊。</p>
陈平安都未见过。</p>
当时陈平安笑着喝酒，痛饮一碗酒水，说我只是听你说过，听说了也只能想象，可只是听说只是想象，我就很高兴。</p>
阿良见着那些好像从一个年轻人笑容中、一只空白酒碗里跑出来的伤感。</p>
伤感总是这么顽劣，眼睛都藏不好，酒水也留不住。</p>
于是最后阿良跟着喝完最后一碗酒，既是感慨又是安慰，说那次离开剑气长城，我好像就已经老了，然后有天，一个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，身边带着个红棉袄小姑娘，一起向我走来。</p>
此时此刻的城头上，陈平安也想要往家乡走去，与很多心有牵挂的人快步走去。</p>
归乡路远，一路上哪怕见到了再多的陌生人，也要认真看遍。</p>
陈平安双手抱着后脑勺，挺直腰杆，一直望向无人的远方。</p>
泥瓶巷祖宅的对联和春字福字，一定会年年换新吧。</p>
当一个远方游子，辛苦忍着不想家，当然是因为很想家乡啊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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