董老夫子突然说道：“我看不够。”</p>
怀荫笑了笑，不再言语。</p>
是文庙的老规矩不够完善呢，还是不够严苛、以往太过宽松呢？</p>
确实让人吃不准。</p>
再就是那条所谓的文庙规矩，其实正是礼圣亲自订立的。</p>
所以才会让人不敢画蛇添足。</p>
一直沉默的铁树山郭藕汀，突然说了一句让人刮目相看的言语，极为硬气，“敢问董先生，何谓‘不够’？”</p>
董老夫子沉声反问道：“请教郭山主，你觉得何谓‘不够’？”</p>
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反常之处。</p>
不对劲。</p>
很不对劲！</p>
照理说，按照以往的文庙风格，作为飞升境大妖的郭藕汀说这话，不管有无道理，都属于有情可原，何况铁树山在那场战事中，有功无过，虽说功劳与铁树山的宗门势力，不是那么匹配，但是谨遵礼圣订立规矩的文庙圣贤，一般情况下，绝对不会如此咄咄逼人。</p>
以至于陆芝都不得不心声询问身边两人，“怎么回事？”</p>
陈平安没有说话。</p>
齐廷济解释道：“议事氛围太温吞了，就没有几句真心话。文庙这边不太满意。”</p>
元雱侧过身，向礼圣那边作了一揖，这才开口说道：“文庙约束本土妖族并非太松，而是各地宗门约束妖族修士太狠。”</p>
一片哗然。</p>
陈平安已经收起了册子，放入袖中，抬头望向那个年轻儒生，未来的横渠书院山长，真是好胆识。</p>
其实先前已经见过面了，是在夜航船上的条目城，不过当时谁都没有认出对方身份。</p>
元雱第二句话，更加惊世骇俗，“我建议除了中土神洲之外，浩然八洲，都建立一座类似铁树山的宗字头门派，让各洲本土妖族修士，都有一个立足之地。”</p>
郭藕汀大为讶异。</p>
那位百花福地花主，更是神采奕奕望向那个年轻山长。</p>
青神山夫人也不露痕迹点头认可。</p>
亚圣微微一笑。</p>
元雱所说，其实没有与文庙这边打招呼。</p>
老秀才转头与亚圣笑道：“如何，我果然没说错吧，是个好孩子。”</p>
亚圣不搭话。</p>
齐廷济眯起眼。</p>
龙泉剑宗的客卿之一，昔年倒悬山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，可是一位上五境精怪出身的修士。</p>
玉圭宗韦滢同样心有所动。那位浣纱夫人，其实是可以从龙虎山天师府返回桐叶洲的。</p>
渌水坑澹澹夫人，亦是眼神熠熠，她一下子对这个元雱顺眼万分。因为她麾下其实除了“渌水坑旧吏”的捕鱼仙，和那几位南海独骑郎，也有一头如今只能当那缩头乌龟的上五境妖族。反正如今她身居高位，不差这么个狗腿子，留在身边意义不大，哪怕需要剥离契约，让它干脆自立门户，到时候当个宗主，外人说起来，她脸面有光嘛。</p>
到时候再让那家伙，给自己弄个太上宗主的虚衔……</p>
她突然察觉到一道视线，是那火龙真人！她立即收敛神色，只是腹诽不已，有本事你也找去啊。你们趴地峰道士不是喜欢斩妖除魔吗，这会儿傻眼了吧？</p>
火龙真人以心声笑道：“傻眼什么？”</p>
澹澹夫人脸色僵硬，心中试探性默念一句，火龙真人你老人家，都会读心术啦？</p>
火龙真人微笑道：“贫道术法浅陋，哪里懂得读心术啊。”</p>
澹澹夫人苦着脸，惨也。看样子文庙议事一结束，就得跑路了。</p>
火龙真人又笑道：“官帽子那么大，官署那么阔气，能跑哪儿去啊？”</p>
澹澹夫人想死的心都有了。</p>
两位同境修士之间，哪来的狗屁读心术啊。到底怎么回事？！</p>
龙虎山大天师帮忙解围，微笑出声道：“别吓唬澹澹夫人了。”</p>
澹澹夫人松了口气，突然发现那火龙真人眼神里边，满是讥讽神色。她后知后觉，读心术，又多出个大天师了？</p>
于玄一本正经安慰她：“赵天师德高望重，就算会读心术，也不会对你施展的。”</p>
澹澹夫人呆若木鸡。</p>
如果可以的话，想要与礼圣老爷求个情，让她离开这里，就不参与议事了。</p>
一位席地而坐的画圣，早已备好笔墨纸砚在案几上，已经画好两幅，一幅是礼圣，一幅是重新恢复文圣身份的老秀才，一幅是书院七十二贤长卷，可在元雱言语之后，老人就又笑着画了一幅图卷。</p>
陈平安知道元雱这番言语的厉害之处。</p>
这就是善用规矩的力量，用到玄妙处，就像借助天时地利人和，自成一座小天地。</p>
可惜顾璨不在这里，不然一定会受益匪浅。</p>
成了，肯定还是文庙具体布局，元雱有建言之功。</p>
即便此事不成，比如齐廷济，渌水坑澹澹夫人，百花福地花主，这些山巅修士，最少都会念元雱一份香火情。</p>
要说其余宗门之主，当真会对元雱心生恶感？可能会有几个，但是更多大修士，都会从这一刻起，开始将那元雱视为书院山长，而不只是亚圣一脉的嫡传弟子而已。</p>
元雱一旦能够真能让浩然八洲，凭空多出八座妖族修士的宗门。</p>
浩然天下，几乎所有的本土妖族，恐怕都要对元雱由衷道一声谢。</p>
今天的元雱，就可能将一座天下的妖族命运，仅凭他一言决之。那么下一次文庙议事，书院山长元雱，或是未来的学宫元司业、元大祭酒，就一样可以用寥寥几句话，便能够决定铁树山和一位飞升境大妖的命运。而那郭藕汀，真要论厮杀本事，别说一个元雱，就是一堆元雱，都不够这位幽明道人杀的。</p>
拳头是道理。</p>
可道理也是拳头。</p>
一个肉眼可见，可能会更加酣畅淋漓，但是后者，杀人救人都在无形中。</p>
所以两者，缺一不可。</p>
阿良心声笑道：“陈平安，可别忘了那位白老爷。”</p>
陈平安点头。</p>
最终关于八洲建立宗门一事，文庙这边的董老夫子，以再议二字结束。</p>
第五件事，是商议第五座天下的名称，以及下一次大门重启之后，浩然天下的对应之策。</p>
陈平安双手笼袖，深呼吸一口气。</p>
齐廷济突然与身边三位剑修问道：“那座崭新天下，是儒家花了巨大代价开辟出来的，为何文庙却愿意接纳其余两座天下的修道之人？”</p>
陈平安摇头。确实是个天大的谜题。</p>
师兄左右比陈平安更哑巴。</p>
阿良撇撇嘴，“大概只有三教祖师知道吧。”</p>
阿良想了想，补了一句，“可能礼圣，还有那个嬉皮笑脸陆老三，也都猜到了。”</p>
文庙这边给第五座天下的最终命名，是一个让人说不上好坏的名字。</p>
五彩天下。</p>
姗姗来迟，拖延多年，不管如何，总算有了个定数。</p>
陈平安眯起眼，开始快速翻检记忆。</p>
上天垂五彩，人间得太平。文章五彩珊瑚钩，肺腑肝肠尽经史。两者都是诗家语。</p>
五色化成金世界。是佛家语。</p>
灵华九耀五彩舒，混为仙坛一凝珠。是道家语。</p>
还有一句，五彩光明遍及世界，山河万里，浩然无碍。</p>
那些精通推衍演化之术的山巅修士，无一例外，都开始心算。</p>
阿良有些百无聊赖，说道：“左右，咱们喝个小酒儿？你先来吧，不然我胆子小，不太敢啊。”</p>
左右说道：“你只要有胆子拎出两壶酒，我就喝。”</p>
阿良嘿嘿一笑，只是刚要有所动作，原本打算拎酒的那个动作，就变成了拍袖子。</p>
因为有个嗓音在他心湖响起，“要不要请礼圣，请我和文圣，都喝上一壶？”</p>
阿良干笑几声，没说话。</p>
关于下一次五彩天下的大门重启一事，诸子百家老祖师，都各有建议。</p>
加上这件事，与整座浩然天下的运势都戚戚相关，所以算是参与议事之人最多的一次。</p>
阿良叹了口气，知道为何那些老祖师们，为何如此建言踊跃，因为很快就有一个议题，或者说都不算议事了，是文庙某个已成定局的决定。这些老家伙们，算是尽人事听天命吧。比如商家，那位范先生，为何如此胸有成竹，自然是因为商家的地位，会在今天抬升，此外药家、农家等，亦是如此，因为在那场战事中，要么出力最多，要么伤亡最大。就像陈平安的家乡宝瓶洲，对那原本根本不在意的药家练气士，如今几乎人人敬重。甚至以至于所有远游宝瓶洲的药家练气士，处处被奉为座上宾，哪怕只是一位下五境练气士，行走在官道驿路上，只要被大骊铁骑见到了，后者一律抱拳致敬。</p>
至于兵家，当然功劳极大，只不过还怎么升？本就是三教一家的万年不变格局，难不成兵家还要立教不成？绝无可能的。</p>
所以身为武庙十哲陪祀之人的姜老儿，以及那个尉老儿，其实才是这场文庙议事，说话极有分量的两位。</p>
不过兵家地位不变，好处实惠，肯定不会少。</p>
毕竟姜老儿为首的这拨兵家修士，脾气不比剑修好到哪里去，而且更加人多势众嘛，功劳又确实大，自然人多嗓门大。</p>
因为议论那座五彩天下，第一个绕不过去的，就是飞升城，以及五彩天下的第一位、暂时也是唯一一位飞升境修士，宁姚。</p>
可那个年轻隐官，依旧没有开口说话。</p>
老秀才既心疼，又欣慰。</p>
那座飞升城，是不需要任何人去锦上添花的。只要能够维持现状，就是最佳处境。只需要按照既定方略，稳扎稳打，飞升城在五彩天下，就是雷打不动的扛把子，比老秀才自己在功德林的自封扛把子，那可要威风多了。所以飞升城一定不能急躁，只要隐官、刑官和泉府三脉不内讧，不去窝里横，下一次打开大门，哪怕放入数量定额的一拨上五境修士，又能如何？便能撼动飞升城的地位了？当自己是飞升境的天劫啊，敢那么横？</p>
于玄心声问道：“火龙老弟，陈平安这么好脾气？闷不吭声的，好像不太豪杰啊，我可是有一直留心那小子了，这会儿都有些犯困了。”</p>
火龙真人笑道：“好脾气？这叫不见兔子不撒鹰。不豪杰？你有本事就让那小子走趟你的几座福地，天不高三尺，地不陷一丈，以后贫道都不喊你于老儿了，次次尊称你一声于老祖，咋样？”</p>
反正喊几声于老祖，不值钱，事后已经赚了个钵满盆盈的陈平安，坐地分赃，可是是实打实的神仙钱。</p>
于玄伸出双指，捻动胡须，好像打算试试看。</p>
钱不钱的，算个锤子嘛。这辈子就没穷过，真真烦人。</p>
第六事，是将四海水运疆域，划清界线。</p>
又是一桩文庙定论，根本无需外人讨论。</p>
只不过关于四海水君的人选，文庙并无给出确切说法。</p>
但是相信在场的五湖水君，都会争取此事，五湖是大，可终究不比四海水域那般广袤无垠，尤其是那四处归墟，是天底下水神、水仙之属的最佳修道场所。除了五湖水君之外，所有大湖大江水神、以及那几条大渎公侯，相信都会蠢蠢欲动，无论是一举跻身四海之主，还是顺势升迁为大湖水君，都值得运作一番。</p>
接下来一事，文庙拿出了四座洞天福地，分别送给了南婆娑洲龙象剑宗，刘蜕所在的扶摇洲九真仙馆，桐叶洲的玉圭宗，以及宝瓶洲的老龙城。</p>
韦滢如释重负。</p>
在他心湖当中，贺喜声连绵不绝。</p>
韦滢一一答复过后，悄然后退一步，转身面朝东南方向，遥遥抱拳三下。</p>
一敬荀渊，再敬姜尚真，最后敬所有玉圭宗战死修士。</p>
然后是文庙对诸子百家的升迁和贬谪。</p>
礼圣走向前一步。</p>
由他亲自负责此事。</p>
这让原本许多想要倒苦水的老祖师，立即闭嘴不言。</p>
其中商家祖师的那位范先生，在听到那个不出所料的答案后，仍是毕恭毕敬，与礼圣作揖行礼。</p>
虽然除了礼圣的言语，至多加上一位位诸子百家祖师的“领命”二字，看似平淡无波澜，可事实上，暗流涌动得惊心动魄。</p>
礼圣站在原地，不知为何，没有收回那一步。</p>
亚圣则说道：“即刻起，山水邸报解禁。浩然九洲山下，各国官话照旧，但是必须通行大雅言，此事会作为各国朝廷官员、胥吏的考评内容。”</p>
这两件事，没什么可说的，是货真价实的小事。</p>
但是在亚圣说完这番话后，所有人，无一例外，都开始屏气凝神，郑重其事，望向那位单独走出一步的礼圣。</p>
甚至所有在座之人，都纷纷站起身。</p>
因为这场文庙议事，真正的压轴大戏。</p>
是如何处置那座蛮荒天下！</p>
相较于这件天大事情，什么如何看待本土妖族？根本不值一提。</p>
礼圣笑望向刚好位于对面的年轻隐官。</p>
无话可说？</p>
未必。</p>
年轻人在那异乡，与人同桌饮酒，笑言无忌许多年。回了家乡，反而无话可说，没有这样的道理。</p>
刹那之间，天地异象。</p>
原本站在一个大圆之上的浩然天下，所有的圣贤豪杰。</p>
变成了一线排开。</p>
而远处，山水迷障缓缓散开，出现了另外一条直线。</p>
双方对峙。</p>
郑居中忍不住笑起来。</p>
确实只有礼圣，做得出这等手笔。</p>
于玄使劲揪须。</p>
火龙真人抖了抖双袖。</p>
铁树山郭藕汀神色复杂。</p>
齐廷济冷笑不已。</p>
陆芝手心抵住腰间佩剑的剑柄，只是一把剑气长城最寻常的剑坊制式长剑。</p>
几位山下王朝的皇帝君主，更是神色微变。</p>
原来那条直线上，竟然是百余位蛮荒天下的上五境妖族修士！</p>
而那边的居中一人，竟是一位青衫剑客，托月山百剑仙之首，如今俨然蛮荒天下共主的……斐然！</p>
再一次不约而同。</p>
蛮荒天下妖族修士的所有视线，再次聚集在一人身上。</p>
是那个不再身穿鲜红法袍、换成了一袭青衫的背剑男子。</p>
一个让蛮荒天下吃尽苦头的王八蛋，一个失心疯合道半截剑气长城的外乡人，一个连文海周密和剑修龙君都未能宰掉的家伙，一个年复一年守在城头上的半人半鬼。</p>
剑气长城，末代隐官陈平安。</p>
一天之内，两座天下，共看一人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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