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雱，许白，林君璧，这拨曾经担任过文庙军机郎的年轻俊彦，都会迅速成为陈平安的手下，一定还会再加上昔年隐官一脉的年轻外乡剑修，玄参，曹衮，宋高元，一个不落。</p>
说不定文庙还会破例，将其余几个身在五彩天下的剑修，邓凉，顾见龙，王忻水，董不得，郭竹酒，都一并招徕过来，重新帮助陈平安出谋划策。</p>
当然，不是说没有这些年轻人，浩然天下就不会打仗了。</p>
兵家和墨家，再联手纵横家、阴阳家，其实就已经极有底气。</p>
文庙早年曾经有过一场小规模的议事，诸子百家当中，只选取了九家参与其中。此外还有商家、药家在内的四家老祖师。只不过那次议事，文庙这边只有亚圣和正副三位教主。</p>
可两位兵家老祖师，都故意没有跟许白这孩子谈及一事。</p>
极有一种可能，蛮荒天下希望占据地利，要跟没有了剑气长城和剑修的浩然天下，再结结实实打上一场。</p>
一座托月山，以及蛮荒天下的所有巅峰强者，可是半点不介意山下蝼蚁的生死，死的越多，数量不断累计，天时气运，就可以逐渐聚拢在一小撮仙人境、飞升境大妖身上。哪怕蛮荒天下再输一场，输得再惨痛，大不了就是来一个坚壁清野，不断南撤，浩然天下的练气士，难道能够待在那边的不毛之地，安心修行几十年，几百年？一旦留不住练气士，山下人间的王朝铁骑，兵马再多也无济于事。</p>
但是浩然天下这边，除非是至圣先师亲自开口，大举攻伐蛮荒，不然就会是一个颇为尴尬的境地，其实文庙只有两种选择，不计代价，彻底打烂连同托月山在内的半座蛮荒天下，又或者就是迅速重建剑气长城，然后此后百年千年，稳扎稳打，不断往南渗透，不然那三座渡口，哪怕有墨家巨子坐镇其中之一，也抵不住蛮荒天下的反攻，说不定两截剑气长城，不等重建，就要毁于一旦。可是剑气长城想要恢复，何其困难？三教祖师，再次联手？道祖和佛祖，当真愿意出手？</p>
而且最最麻烦的，依旧是最简单的两个字，人心。</p>
大势倾轧，浩然人心才逐渐凝聚起来，如今却大势已定。</p>
说句难听的，就是那山河破碎的数洲版图，真正愿意死的，无论山上山下，几乎都死了，浩然天下实在是已经死了太多太多。</p>
不管如何恨那蛮荒天下，却很难真正的痛快报仇了。</p>
阿良悄悄问道：“右呆子，那个羊角辫呢？”</p>
左右说道：“不清楚白玉京那边如何处置。她受了伤，没个十年，很难恢复巅峰。”</p>
不是说萧愻出剑杀力不够大，而是在左右这边，她依旧剑术不行，互砍不占优势。</p>
毕竟敢说左右剑术不太够的，只有在城头修行万年的老大剑仙，陈清都。</p>
哪怕是在阿良这边，如果只说剑术，左右一样要高出一筹。</p>
事实上，左右的剑术冠绝浩然天下，还是阿良帮着宣扬出去的，反正他跟几个宗门负责山水邸报的老祖师，那都是喝酒不花钱的至交好友。</p>
被说成剑术冠绝浩然，左右既不承认，却也从不否认。</p>
为何，因为左右早就有信心，只要被自己找到剑术裴旻，那么裴旻就要失去“剑术”二字。</p>
之前出海访仙，想要问剑裴旻，是为切磋。</p>
但是如今再被自己找到裴旻，那就砍死他好了。</p>
一个练剑多年的老前辈，竟然有脸问剑一个才刚刚玉璞境没几年的晚辈？</p>
“有点悬，虽说这百年是真有敌坐镇白玉京，按照我那位余老弟的一贯脾气，说不定都能跟羊角辫打个天崩地裂，再转去天外天打个一塌糊涂，非要打得小姑娘哭鼻子，羊角辫又是个不愿认输的，估计下半辈子就算撂在那边了。”</p>
阿良叹了口气，用手心使劲揉着下巴，“可那陆牛皮糖，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，关键陆老三尤其嫉妒我那风流帅的头衔，上次我去白玉京做客，他跟防贼似的防着我，恨不得将五城十二楼所有的女仙，一个个用麻袋罩起来。就怕货比货，这家伙先前比拼相貌气度，输得惨了，肯定要折腾出些幺蛾子恶心人。”</p>
左右眼神冷漠，沉默片刻，道：“她如果返回蛮荒天下，我就去问剑一场。”</p>
阿良小声道：“问剑没问题，我陪你去都成，那边我熟啊，地头蛇，跟逛自家地盘没两样。不过说好了啊，分胜负就行，别分生死啊，没啥意思的。真要按照我的看法，萧愻在那蛮荒天下，真正祸害谁，其实不好说嘛。今儿看谁不爽，她就一拳打个半死，明儿见谁不顺眼，再一剑砍死。托月山可管不着她。”</p>
左右的回答，只有一个字，“分。”</p>
阿良一拍额头，最烦这样的左右。</p>
没事，先跟陈平安那小子打个商量，再合伙去老秀才那边吹吹耳边风，陈平安马屁功夫第一流，再加上我阿良的锦上添花，他娘的咱们兄弟二人齐心，其利断金啊，双剑合璧天下无敌啊，还怕一个左右不服管？</p>
左右说道：“劝你别拉上陈平安，一起去先生那边胡说八道。”</p>
阿良委屈道：“我是那样人嘛，冤枉我了啊。”</p>
左右没说话，陈平安这小子好像心情不太好，齐廷济在神游万里，陆芝又不敢多看自己一眼。</p>
阿良只好蹲下身，继续小口小口喝酒。</p>
老秀才以心声笑问道：“伏老夫子，怎么讲？”</p>
伏胜笑着反问道：“什么怎么讲？劳烦文圣给个提醒。”</p>
老秀才埋怨道：“咱哥俩谁跟谁，明知故问不是？”</p>
赶紧将我那关门弟子夸起来啊。</p>
我堂堂文圣，都没喊你一声伏老哥，改称呼伏老夫子了，一肚子学问，藏掖作甚，拿来出晒晒太阳啊。</p>
伏胜无奈，想了想，只得缓缓道：“风流不在谈锋胜，袖手无言味最长。”</p>
老秀才喟然长叹，佩服不已，“绝了。”</p>
伏胜笑了笑，总算放过自己了。</p>
礼圣视线微挑。</p>
所见之地，不是对面画卷，而是蛮荒天下的托月山。</p>
刹那之间，对面画卷当中，有一个矮小身形骤然落地，动静太大，尘土飞扬，遮天蔽日，一大片的七倒八歪。</p>
竟是那萧愻破开天幕，从青冥天下撞入蛮荒天下，直接坠落在托月山上了。</p>
文庙众人，只见那个扎俩羊角辫的“小姑娘”，双膝弯曲，屁股贴地，缓缓起身，她拍了拍身上尘土，抬起双拳，轻轻一晃，将身边几个上五境妖族修士拍飞，她脚尖一点，悬停空中，看了看两边，又蹬腿两下，再“飞升”稍高一些，等到比所有人都站得高了，这才双臂环胸。</p>
萧愻俯瞰对岸那条直线上的左右，眼神冷冽，竖起一条白藕似的纤细胳膊，然后另外一条胳膊横敲一下，她约莫着是在示意，要打死你个左右。</p>
左右面无表情。</p>
老秀才收敛神色，看了眼那个好像对此早有预料的斐然。</p>
那头不知所踪的王座大妖牛刀，多半是被托月山丢到青冥天下去了。</p>
说不定那斐然，还额外送了些蛮荒天下的道种给白玉京，帮着道老二补齐五百灵官之数。</p>
萧愻瞧见那个站立位置比较偏远的张禄，微微皱眉，却没有多说什么，只是遥遥抛过去一壶仙家酒酿。</p>
张禄接在手里，揭了泥封就开始喝酒。</p>
斐然望向那位白帝城城主，笑问道：“郑先生？看够了没有？”</p>
郑居中点头道：“差不多。”</p>
言语落定之时，托月山上的一位妖族修士，砰然碎裂，金丹、元婴和皮囊魂魄尽碎。</p>
郑居中微笑道：“买一送一。”</p>
又有一位身为某个蛮荒大王朝国师的妖族修士，同样的下场。</p>
一些个被殃及池鱼、略显手忙脚乱的妖族修士，对那位浩然天下的魔道巨擘大骂不已。</p>
但是更多的，是一种忌惮。</p>
不仅仅是托月山那些妖族，文庙这边，也有不少人觉得头皮发麻。</p>
能够登顶的山巅修士，没几个是脑子不好的，而且各有各的擅长，某些一技之长，压箱底的术法神通，或是杀手锏，都会让对手防不胜防。</p>
但是面对这样的一个白帝城城主，只要有宗门有家眷有嫡传的人，谁不担惊受怕。</p>
郑居中曾经有一句极其自负、极其惹人厌的言语，“我这辈子，只看不起有颗脑袋却不动脑子的人。”</p>
在萧愻现身之后，一个不知名的消瘦老者，拄着拐杖缓缓而行，好像是刚刚到的托月山，老人随随便便挑了个偏远位置站定，然后看了眼符箓于玄，再看了眼龙虎山大天师，然后面带笑意，怀捧拐杖，与两位道人打了个道门稽首。再面朝文庙议事的佛门高僧，单掌在胸前，轻轻低头。最后更是与礼圣作了一揖。</p>
礼圣点头致意。</p>
是一位天外来客。</p>
不见踪迹很多年了。</p>
陆芝疑惑道：“谁？”</p>
齐廷济叹了口气，“斐然和切韵的师祖，那个老鼠洞的开辟者。”</p>
阿良捏了捏鼻子，“听说当年道祖骑牛过关，是有些想法的。”</p>
陈平安瞬间身形佝偻，再缓缓挺直腰杆。</p>
那个不速之客的老人，笑道：“先前议事，谈妥了的，就缔结山水盟约，没谈妥的，都可以答应，反正都不算过分，无非是想着靠那三个书院小小螺蛳壳，一点一点教化蛮荒，愿意耍就耍去，反正你们读书人，最喜欢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勾当。我们只有一个要求，浩然天下的本土妖族，只要想来蛮荒天下，文庙都别拦着。至于那些打败仗的，留在那边，你们该杀杀，该抓抓，托月山都不管。如何？”</p>
礼圣笑着摇摇头。</p>
亚圣沉声道：“此事不议。”</p>
老人双手抵住拐杖，哦了一声，点头笑道：“那当我什么都没讲，你们双方继续议事。”</p>
伏胜皱紧眉头。</p>
老秀才抚须眯眼。</p>
斐然笑望向董老夫子，问道：“那咱们就继续聊？”</p>
董老夫子默然，似乎在与礼圣以心声言语。</p>
然后董老夫子显然有些意外。</p>
不是因为礼圣说了什么，而是什么都没有说。</p>
好像礼圣就没有听见他的那个问题，到底要不要继续与托月山聊下去，以及大致怎么聊，是更进一步，还是后退一步。</p>
老秀才有些伤感。</p>
不知道谁说过了那句话，怎么说来着？</p>
好像是说有些位置上，没有少年，只有老人了。</p>
就在此时，一袭背剑青衫，毫无征兆，向前跨出一步，说道：“那就打。”</p>
左右一步跨出。</p>
接下来这场仗，打输了，他就不姓左，姓右。</p>
阿良伸了个懒腰，双手捋过头发，大步跨出，淡然道：“痛快。”</p>
齐廷济向前一步。</p>
陆芝向前一步。</p>
于玄大笑一声，大袖飘摇。</p>
火龙真人同行，要去领略一下曳落河的大水滔滔。</p>
龙虎山大天师赵，亦是向前一步，既然先前与文庙承诺，会亲自下山游历一甲子，那么蛮荒天下，也是龙虎山之外的山下。</p>
曹慈前行。剑气长城曾是他练拳之地，还曾在那边建造小茅屋。如今境界高了，自然要出城递拳。</p>
元雱向前跨出一步。</p>
刘聚宝笑容灿烂，挣钱去，这次要挣个天不管地不管文庙更不管的神仙钱。一展宏图，财运滚滚！</p>
宋长镜冷笑着向前一步。大骊如何，宝瓶洲如何，都与他关系不大了。既然如此，那就去问拳托月山。</p>
柳七微微一笑，好像还没去过蛮荒天下，那就去看看。</p>
苏子笑着前行。</p>
张条霞一步跨出，听说那曳落河水深鱼大，不去就可惜了。</p>
渌水坑澹澹夫人，若是蛮荒天下归为浩然，那么她这个陆地水运之主的权柄，岂不是要翻一番？至于打架嘛，打谁不是打。</p>
青神山夫人，她要去剑气长城看看，剑气长城的剑修，喝过青神山酒水。可那酒水，到底是假的。要带上货真价实的，她要为所有豪杰斫贼却无名的剑修，以酒祭奠。那么既然去了剑气长城，不顺便去南边瞧瞧？要去。</p>
许白前行一步。</p>
兵家姜老祖和尉老祖，相视一笑，一同向前跨出一步。</p>
商家范先生会心一笑，撒钱去。</p>
纵横家老祖师，与范先生几乎同时跨出一步，对视一眼，爽朗而笑。</p>
刘蜕，秃鹫一样的少年，眼神凶狠，满脸阴鸷神色。他娘的，在扶摇洲家乡，宗门损失惨重，堂堂飞升境，跌境不说，宗门上下嫡传，十不存一，山头尽毁，害得老子都快变成一条光棍了，机会难得，干死蛮荒天下这帮畜生！</p>
郁泮水伸手拽着那个傻乎乎少年皇帝的脖子，一起往前跨出一步。</p>
邵元王朝国师晁朴，带着皇帝陛下一起前行。</p>
老秀才笑问道：“亚圣，怎么说？”</p>
亚圣笑道：“走一个？”</p>
老秀才使劲点头，“老善了！”</p>
随着两位圣人、文庙三位教主、伏老夫子等陪祀圣贤，都纷纷前行。</p>
穗山在内的山岳大神，五湖水君都跟上。</p>
当礼圣最终一步跨出。</p>
其余所有人就都跟上。</p>
一袭青衫长褂布鞋的年轻剑客，刹那之间，微微弯腰，不再辛苦压制体魄，瞬间变成了一袭鲜红法袍，整个人的身形，仿佛再无血肉、筋骨、经脉，而是纯粹由千万条丝线构成。</p>
人不人鬼不鬼的剑客，缓缓直腰抬头，沉声道：“那就打啊！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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