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发童子抬起头，神采奕奕，“给我个大官当当，虚衔都没问题。”</p>
陈平安想了想，“将来专程为你设置个下宗副宗主的头衔？”</p>
白发童子大笑道：“一言为定。”</p>
跨洲渡船即将进入宝瓶洲地界。</p>
裴钱这天偷偷找到陈平安，问道：“师父，什么时候跟师娘提亲啊？”</p>
陈平安笑道：“在文庙那边，我已经跟先生打过招呼了，先生只等飞剑传信，就会来趟落魄山。”</p>
其实在北俱芦洲的金樽渡口，陈平安就已经悄悄寄出密信，说了自己大致会何时返回家乡。</p>
裴钱小声问道：“这种事情，也是要与师娘当面说一说的吧？”</p>
陈平安无奈道：“师父当然想啊，你没发现师父隔三岔五就喝酒吗，在给自己壮胆呢。不管如何，保证在先生现身之前，都是要说的。”</p>
————</p>
先前在那骑龙巷草头铺子，陈灵均一见到大白鹅，就立即找借口溜之大吉了。</p>
贾老神仙负责待客，又拿来几壶酒水，并且亲自下厨，烧了几个佐酒菜。</p>
崔东山站在那张小板凳上，姜尚真站在柜台后边，少女花生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糕点，有些眼馋。</p>
崔东山笑道：“一想到先生还要亲自登门拜访水府，我都有些心疼那位冲澹江水神娘娘了。”</p>
姜尚真好奇问道：“兴师问罪？会不会过了？显得我们落魄山咄咄逼人？”</p>
这种事情，他姜某人女人缘好，又身为首席供奉，理当为山主排忧解愁啊，悄悄去趟水府拜访水神娘娘，花前月下，也就几杯酒的事情，岂不省心省力，还不落旁人话柄。</p>
崔东山白眼道：“我先生是谁，读书人！打打杀杀算什么，会这么大煞风景吗？兴什么师问什么罪，远亲不如近邻罢了，先生就只是串门而已，冲澹江水神庙那么些灰色勾当，先生只需要随便挑选其中一件小事，再与那位水神娘娘当面闲聊，最后来个盖棺定论，‘此处似有不妥。’那么就一切足矣。”</p>
“面子已经给了她，落魄山也表现出了既往不咎的诚意。她又不笨，肯定听懂我家先生的言下之意，反正与她干系不大，可之后从水府大小官吏，到祠庙那边挣钱娴熟的三教九流，就要日子难熬了。”</p>
跟陈平安在养云峰拿捏那个客卿崔公壮，是差不多的路数。</p>
我盯着你一个，你去盯着自己手底的一大帮人，下边的人做事情不守规矩，如果不小心被我撞见了听说了，我与他们犯不上怄气动手，只好拿你是问。</p>
这是一条很清晰的脉络，在讲一个很简单的道理。</p>
官府历练，公门修行，</p>
哪里不是江湖，何处不是官场。</p>
崔东山掏出一本册子，大骊在国势最为鼎盛之时，曾将一洲即一国之内的山水神灵，重新编撰金玉谱牒，分出了九等品秩。</p>
第一品，看架势是要始终空悬了，因为连同披云山在内的五岳，都只位列二品。</p>
那条齐渡的大渎公侯，暂时位置空缺，但是山上修士，心知肚明，只选一位也好，或是与北边济渎一样，选出两位也罢，都会是二品高位。</p>
五岳的各大储君之山，位列三品。铁符江水神杨花，是大骊本土境内，唯一一位跻身三品的水神。</p>
此外还有位于一洲东南的钱塘江，是那条老蛟的修道之地，位于钱塘县，名为风水洞。以及一条旧朱荧王朝境内的雍江，郦老神仙编撰的《水经》有云，四方有水曰雍。</p>
崔东山和姜尚真之前游历正阳山白鹭渡，就碰到了一拨与钱塘江大有渊源的养龙士。</p>
再就是各国京城内的一国城隍，不过品秩悬殊，大骊王朝的京城隍，高居三品，各大藩属国四品、五品皆有。</p>
一洲版图，能够跻身上三品的山水神只，不多。</p>
绣花江水神，是四品。冲澹江叶竹青，玉液江水神李锦，都只是五品。</p>
数量最多的土地公土地婆，河伯河婆，神位都在最下三品，依旧归上司山神、河神管辖，升迁贬谪仍然是在此道路，但是郡县城隍庙和文武庙，都具有监察之权，反之，山水神灵，对于各级城隍爷，亦有如此。</p>
姜尚真笑道：“这个柳老尚书，只可惜不是修道之人。”</p>
崔东山无奈道：“他甚至与朝廷拒绝了尝试成为神灵一事，说他这种读书人，挨得了骂，独独吃不住疼，什么形销骨立，听着就渗人，与其遭罪一场再烟消云散，还不如眼一闭天一黑，此生就此拉倒。”</p>
为大骊朝廷负责编撰一洲山河“家谱品第”之人，正是大骊陪都礼部尚书，一个垂垂老矣的读书人，柳清风。</p>
传闻这项大骊朝廷开创先河的举措，得到了文庙圣贤的赞许，极有可能在整个浩然天下推广开来，不再按照一洲各国的自行其是，一国君主和礼部衙门，就可以在各自国境内随意抬升、贬谪山水神位。</p>
最关键的，是一位山水神只的道德功业，会是考评极为关键的条目。而不是只看金身境界，辖境广袤，山头多寡。</p>
简而言之，小山可以高位，大江可以低品。</p>
而且山水品秩，不再是定例，使得各方神灵无法在功劳簿上躺着享福。</p>
姜尚真说道：“可惜了。”</p>
崔东山叹了口气，合上册子，“这个柳先生在走出书斋之后，一辈子都在当官，殚精竭虑，休歇也好。”</p>
姜尚真好奇道：“你之前一直想要与你先生说的那件事？如今还是说不得？”</p>
崔东山摇摇头，“以前是想等等看再说，如今是没必要了。”</p>
姜尚真笑道：“那我可要多喝点小酒，听听看。”</p>
崔东山点点头，“你与先生，是在藕花福地认识的，我先生当时境界不高，在一个四面皆敌的江湖里，你觉得走得如何？”</p>
姜尚真想了想，“极小心极稳妥。”</p>
小心是原因，稳妥是结果。</p>
崔东山叹了口气，“先生第一次离开家乡，就是这样了。所以他一直觉得，自己一个没读过书的人，初次走远门，走江湖都是如此小心谨慎，那么其他人呢？江湖经验更丰富的人，读过很多书的人呢？”</p>
“所以这就导致了一个结果，在某件事上，先生会跟郑居中有点像。”</p>
姜尚真恍然道：“聪明人，哪怕对待善恶，都看得真切，很容易找出脉络，唯独瞧不起有脑子不用的人。”</p>
姜尚真立即改口道：“不是瞧不起，是无法理解。”</p>
崔东山摇摇头，“就是瞧不起，没什么不好承认的。只不过先生的为人处世，依旧会心怀善意，越是纯粹的弱者，越愿意给予纯粹的善意，可这期间，就像有另外一个先生，在旁观，在冷眼看着一切。”</p>
姜尚真抿了口酒，“这要是搁放在道理上，除了自律更严，可一样容易苛求好人好事，所幸陈平安只是如此心思，不会与人多说多做什么。可长久以往，是有问题的。”</p>
崔东山点头道：“先生曾经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点，举个例子，先生会在内心深处，天然排斥那些演义小说上的行侠仗义，甚至是反感很多看似侠义心肠的举动，因为他会觉得远远不够，会留下很多的隐患，甚至是一个结局更糟糕的烂摊子。小宝瓶和裴钱她们，会看得津津有味，可在先生看来，翻过就算，只会觉得……”</p>
姜尚真接话道：“一座屋子，八面漏风，天寒地冻。”</p>
崔东山喝了口酒，转头望向铺子外边的灰蒙蒙雨幕，喃喃道：“但是，谁告诉我们，大侠做了一桩好事，必须得做到底，非要长久照拂那些脱困的弱者？有这样的道理吗？没有。如果人人如此，好人会越来越犹豫，好事会越来越稀少。这个世界，是自有规律运转不停的，是人人自有道路要走的，这就是世道。老秀才说过，世道世道，就是我们所走之路，好走的，难走的，好走却是错的，难走却是对的，所谓幸运，就是脚下道路好走又对，所谓不幸，就是难走且错。”</p>
崔东山用手指蘸了蘸酒水，在桌上划出四条线，从低到高，依次说道：“坏事，错事，无错，好事。这就是先生心目中的事情，正确的高低顺序。”</p>
姜尚真瞥了眼，感叹道：“陈平安想错了，无错二字，可比单纯的好事难太多了。”</p>
崔东山点点头，“就是这样。”</p>
两两沉默，崔东山也不喝酒，轻声问道：“那么先生为什么会如此想呢？”</p>
姜尚真说道：“悲观。”</p>
崔东山点头道：“先生是怀揣着希望远游的，但是先生，从孩子到少年，再到如今，是永远悲观的。先生的所有梦想，不惜为之付诸万般努力，从来不辞辛苦，可我我知道，在先生心里，他就一直像是在夏天堆了个雪人。”</p>
姜尚真笑问道：“为何如今不必说了？”</p>
崔东山手伸出两根指，轻轻旋转酒碗，“很简单啊，如今先生，身心皆闲。终于可以有大把光阴，在家休憩，悠悠然远游，悠悠然返乡。”</p>
姜尚真摇头道：“悠闲？未必吧，光是下宗选址一事，就要千头万绪，需要他亲自把关的事情，不会少的。”</p>
崔东山扯了扯嘴，拍了拍算盘，“打个比方，让你这位云窟福地的主人，来这当掌柜，哪怕铺子每天人头攒动，可你的心思，闲不闲？”</p>
姜尚真点点头，“这道理说得到门了。”</p>
崔东山将少女花生留在了草头铺子。</p>
骑龙巷隔壁压岁铺子就俩，代掌柜石柔，加上那个名叫周俊臣的小哑巴，当打杂的小伙计，腿脚利索，性情孤僻的孩子，哪怕在师父裴钱那边，都没个笑脸，偏偏与石柔处得很好。</p>
崔东山从草头铺子过来这边，趴在柜台上翻看账本，生意是卖糕点的压岁铺子这边更好，贾老神仙的草头铺子，估计半年下来，一页账簿都写不满。</p>
不过这还真不怨老神仙没本事，主要是自家山头打架，牛角山渡口的包袱斋铺子，开在小镇巷子这边的草头铺子，完全不占地利，而且铺子里边架子上边的陈设货物，不存在捡漏的可能。来小镇这边游历逛荡的仙师，更多是喝喝黄四娘家的酒水，吃吃骑龙巷的糕点，看看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学塾，天君谢实所在的桃叶巷，那肯定说要去的，此外还有袁家祖宅所在的二郎巷，曹氏祖宅所在的泥瓶巷……</p>
关于此事，落魄山那边其实是有想法的，想着是不是去跟郡守府和槐黄县衙打声招呼，将那山主祖宅所在的泥瓶巷，封禁起来，小镇百姓过路无所谓，山上仙师就别随意走动了，只不过陈平安没答应，此事也就不了了之。</p>
崔东山手指轻敲账本，抬起头，喊道：“石掌柜。”</p>
石柔颤声道：“在。”</p>
崔东山啧啧道：“二十年过去了，石掌柜起早贪黑，任劳任怨，可谓生财有道，竟然帮着咱们落魄山挣了这么多钱。”</p>
其实铺子瞧着每天生意是不错，可毕竟只卖糕点，能挣多少神仙钱？真要谈赚钱，远远不如隔壁邻居。</p>
崔东山看着那个战战兢兢的石柔，合上账簿，笑道：“字字真诚，句句好话，又没有与你阴阳怪气说话，怎么，心里有鬼啊？”</p>
一语双关。</p>
石柔不敢还嘴。一座落魄山，她最怕此人。</p>
小哑巴倒是半点不怕这只大白鹅，难得开口说话，沙哑开口，嗓音如砂石磨砺，“石掌柜做买卖，问心无愧。挣钱少，不怪铺子，得怪糕点卖不出高价，你们要是嫌钱少，换东西卖去。”</p>
石柔想要把小哑巴赶紧拽到身后，不曾想竟是没能拽动，小哑巴纹丝不动，反而伸手抓住石柔的手臂。</p>
崔东山笑眯眯道：“你谁啊，我问你话了吗？”</p>
小哑巴仰头说道：“周俊臣，裴钱弟子，这会儿你知道了没有？”</p>
贾老神仙原本蹲在铺子门口那边看热闹，这会儿听见这小兔崽子不知死活的顶针，有些着急，赶紧摆手，示意这孩子少说两句。</p>
崔东山笑着不说话，手指揉着下巴。</p>
小哑巴说道：“你要是个爷们，有本事就冲我一个人来，别牵连石掌柜。反正谁要是不讲道理，偷偷给我们小鞋穿，我就提着鞋子找师父的师父告状去。”</p>
姜尚真啧啧称奇，这小家伙看人看事很准啊。</p>
崔东山走后，石柔松了口气，揉了揉小哑巴的脑袋，“以后别这么说话了，为了我给人惦念，犯不着。”</p>
小哑巴双臂环胸，“人不犯我我不犯人，可谁敢招惹咱们铺子，以后等我跟裴钱学成了拳，一拳下去，连人带坑都有，坟头棺材都省了。”</p>
在骑龙巷这边当久了跑腿伙计，与当地百姓，尤其是妇人婆姨们，学了不少市井言语。</p>
孩子都不喊那位山主祖师爷，只喊师父的师父。</p>
周俊臣想了想，觉得以后还是要与那个山主祖师爷，稍稍混个脸熟，不然以后自己去山上告状，陈平安偏袒自己学生，不帮忙主持公道咋办？</p>
之后两人页的时候，问道：“石掌柜，陈山主是怎么个人啊？”</p>
石柔想了想，笑道：“好人，很讲道理的。”</p>
周俊臣郁闷道：“可我也不知道他的道理啊。”</p>
石柔忍俊不禁，说道：“你有自己的道理就行了，不用刻意去讲他的道理，你说，他就会认真听，哪怕不说，他也会看在眼里。”</p>
周俊臣疑惑道：“真有这么好的人吗？”</p>
石柔轻轻点头，趴在柜台那边，眼中有些笑意，“别处有没有，我不知道，反正我们落魄山是有的。”</p>
周俊臣气呼呼道：“那他还有这么个不讲理只会吓唬人的学生，我看没那么好。”</p>
石柔哑然失笑，“可能是一样米养百样人吧。”</p>
然后石柔压低嗓音，悄悄说道：“其实我是假装那么怕那人的，其实没那么怕。”</p>
周俊臣咧嘴一笑，点头道：“看得出来。”</p>
石柔继续翻书。</p>
突然门口那边，出现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，怯生生道：“我哥让我捎句话给石掌柜，说等他走远了，我再来这边找你。”</p>
石柔霎时间心弦紧绷。</p>
花生说道：“我哥说了，石掌柜其实怕他再假装不那么怕他不如假装不怕他。”</p>
等到少女走后，周俊臣轻声道：“我都有些怕他了。”</p>
这天渡船缓缓靠岸，一行人在牛角山渡口下船。</p>
在此等候多时的崔东山，却只瞧见了裴钱，小米粒和那头化外天魔。</p>
崔东山问道：“先生呢？”</p>
裴钱说道：“师父嫌渡船速度太慢，要带着师娘先去一趟梳水国和彩衣国，很快就回。”</p>
崔东山笑道：“只要给钱，这艘渡船也能很快。”</p>
有些品秩高的跨洲渡船，若是不计成本，狂砸神仙钱，速度可以极快。</p>
裴钱瞪眼道：“你给啊。”</p>
崔东山弯下腰，与那白发童子笑呵呵问道：“蹭饭来啦？”</p>
白发童子嗤笑道：“花你钱啊，管得着嘛？”</p>
崔东山笑嘻嘻道：“落魄山已经收到先生的信了，打算让你自己挑选两个重中之重的显赫位置，一个是压岁铺子，大师姐待过，代掌柜身上所穿皮囊，是桐叶洲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的遗蜕，那人嫌命长，非要与我家先生不对付，就被咱们落魄山拿下了。还有隔壁的草头铺子，有个道法深邃高不可测的老神仙坐镇其中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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