事情的真相，是裴钱最先抛出的说法，不过当年她是私底下与暖树、小米粒开玩笑，然后周米粒一听，这个说法，可神气啊，倍儿响亮，巡山时就忍不住念叨了几句，然后就给陈灵均听了去，言者无意听者有心，鬼使神差的，就有了后来的“名动北岳”。</p>
结果一向最不把官场当回事的州城隍，差点都要亲自走一趟披云山，与山君魏檗致歉请罪。</p>
再符合事实，也不能摆在台面上埋汰人的。</p>
偌大一个北岳地界，还管着大骊宋氏龙兴之地的魏檗，当真是个云淡风轻好说话的山君老爷？</p>
从落魄山搬去棋墩山的山神宋煜章，是怎么个下场？这是什么山水官场平调的事儿吗？</p>
当年魏檗去往北岳与中岳的辖境接壤处，做什么？串门啊？明摆着同为大岳山君的晋青只要不低头，魏檗就要出手了。</p>
宝瓶洲一洲版图上，魏檗是第一个跻身上五境的山神，又是第一个成为仙人境的山神，会不会还是第一个跻身飞升境的山神？照目前的形势来看，悬念不大，只要大骊宋氏能够保住一洲半壁江山，</p>
那个香火小人，真是给吓惨了，很少见到州城隍那么严肃，是真生气了。它当时就怯生生站在香炉里，双手死死攥住炉子边缘。</p>
以前总是闹着离家出走，其实每次不过是在外边逛一圈就回家，比如在落魄山多点个卯，在红烛镇附近的“老家”馒头山，衣锦还乡。</p>
好在那家伙只是黑着脸半天，坐在门槛上生闷气，最后只是与它说了句，以后别乱说话。</p>
陈灵均其实自己也心虚，不过还是嘴硬，与那香火小人安慰了几句，说犯个错咋了，人非圣贤孰能无过，人之常情，再说了，犯错咱哥俩也认啊，又不是不认，魏山君要打要骂，随便，谁皱一下谁就是孬。陈灵均安慰着那个臊眉耷眼没精神的小家伙，说到这里，青衣小童与站在石桌上的香火小人，对视一眼，哈哈大笑起来，因为他们俩其实都不是人嘛。</p>
香火小人越笑越觉得可笑，捧腹大笑还不够，在桌上打起滚来。</p>
今天米裕刚好来这边散心，看着桌边桌上的一大一小，米裕眼神温和，落座后，看着桌上瓜子，笑问道：“就这么点？”</p>
陈灵均白眼道：“小米粒又不在家，我又不晓得她把瓜子藏哪儿了。省着点磕啊，如果不是好兄弟，能分你这么多？看看这家伙，就一颗瓜子，不能再多了。”</p>
正在对着一颗瓜子“凿山”的香火小人，使劲点头，突然又与陈灵均对视一眼，大笑起来。</p>
它这么多年，风雨无阻，来落魄山这边点卯，裴钱，景清，暖树，小米粒，都是理由。</p>
这仨各自嗑瓜子，陈灵均随口问道：“余米，你练剑资质，是不是不太行啊？听说好多年没有破境了。”</p>
陈灵均补了一句，“没别的意思啊，可别多想。”</p>
米裕笑道：“说实话，资质还凑合，其实不算太差。”</p>
陈灵均怒道：“嘛呢，在兄弟这边，扯啥虚头巴脑的，挺俊俏一人，怎的还打肿脸充胖子了，我不允许你糟践自己。”</p>
米裕气笑道：“都他娘的什么风土民情。”</p>
陈灵均嘿嘿道：“资质不行就不行，说出来让兄弟乐呵乐呵，也是好事嘛。”</p>
老爷，裴钱，小米粒都不在家，暖树那个笨丫头又是忙着忙那的，所以有些闷。</p>
香火小人咳嗽一声，提醒景清大哥不要太飘，余米好歹是位剑修，别太埋汰人。</p>
米裕笑道：“骗你做什么，吹牛又不能当饭吃，资质确实凑合。”</p>
米裕是七岁跻身的中五境，十九岁跻身的金丹境，四十二岁破境跻身元婴，在那之后，就是很长一段岁月的停滞不前了。等到磕磕碰碰，跻身了玉璞境，就又开始雷打不动。</p>
旧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的洛衫，喜欢面壁的殷沉，财迷纳兰彩焕这些个，算是米裕的同辈剑修，当年都是仰着头看他的。</p>
齐狩则是很年轻的晚辈，厮杀路数，还是走米裕的那条老路。</p>
当然也不是说这条路，就是米裕第一个走，纳兰夜行，晏溟，都走过，更早，就会有更老的剑修，最早的，大概就是龙君了。</p>
可能是因为米裕年轻时候太风光，尤其是金丹、元婴两境之时的杀妖履历，风光无限，连那避暑行宫的上任隐官萧愻，都对米裕刮目相看，尤其是米裕的杀妖手段之狠辣，剑仙当中，其实吴承霈，陶文，都对米裕印象极好，只是从未公开言语替米裕说话而已。</p>
所以后来剑气长城对米裕的嘲讽，很大程度上，是一种失望，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，是这么一位年纪轻轻就被誉为候补巅峰人选的天才剑修，怎么就成了个绣花枕头的软绵废物，怎么可能破开元婴瓶颈会那么难，跻身了上五境，出剑更是不复当年元婴的一半风采。</p>
剑心毁了。</p>
不然剑气长城的老人，年轻人，甚至是孩子，都不至于对一个玉璞境剑修那么挑剔，孙巨源，高魁等等，不也都是玉璞境？怎就没有那么多的骂名？</p>
陈灵均说道：“余米，如果觉得山上闷，我可以带你出门耍耍，黄庭国的那条御江，晓不得？吃香的喝辣的算什么，每次宴席，那些个水神府的女官，啧啧，身姿曼妙，花枝招展得很，那水蛇腰，那大腚儿，当然了，我是不觉得有啥好的，一个个穿得那么少，天底下的布店都要开不下去了，但是每次喝酒，一大帮醉醺醺的大老爷们，眼神如飞剑，嗖嗖嗖全贴上去了，哈哈，余米，你就是剑修……”</p>
香火小人又开始捧腹大笑。</p>
陈灵均一瞪眼，傻乎乎乐呵个锤儿，陈大爷在与兄弟聊正事呢。</p>
香火小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起笑声，他娘的，白捧场了。</p>
官场难混。</p>
米裕笑道：“好意心领。不过不用出门，我这个人念旧，不喜欢挪窝，山上待着就很好。”</p>
想要去的地方，其实就两个，北边待过几年的彩雀府，南边的老龙城，听说如今仙师们驱山入海，苻家在内几个大族，着手重建老龙城，而让米裕念念不忘的，是老龙城最南边的那处荷花浦，那是米裕的最大遗憾。</p>
说没就没了。</p>
那是他第一次踏足浩然天下陆地，所见到的第一处景色。</p>
陈灵均问道：“老爷咋个跑南边去了？”</p>
米裕笑道：“有剑要递。”</p>
陈灵均就不再多说什么。</p>
————</p>
大骊王朝皇帝宋和，第一次离京南下，驻跸陪都。很快就会巡游中岳，再去老龙城遗址祭奠英烈。</p>
藩王宋睦，今天陪同皇帝陛下出城。兄弟二人，在宗人府谱牒上更换过名字的皇帝、藩王，一起走在齐渡水畔。</p>
大骊供奉、扈从都只是远远跟着。</p>
宋集薪打趣道：“陛下怎么没去参加文庙议事，一口气看遍浩然山巅老神仙，这种机会，可是错过就再无，太可惜了。”</p>
宋和笑道：“想去是肯定想去啊，只是皇叔更合适在那边替大骊发声，我要是刚当皇帝那会儿，心里边肯定要埋怨几句，如今就算了。”</p>
京城那边，吏部老尚书的关老爷子，那个名叫关莹澈的读书人，一个活到百岁高龄的凡俗夫子，走了多年。</p>
还有几个上柱国姓氏的老人，都是意迟巷、篪儿街的主心骨，更是大骊王朝的砥柱重臣，帮着大骊宋氏打赢了卢氏王朝，打下了一洲山河，最后他们自己都没能敌过无情岁月。</p>
陪都这边的礼部老尚书，柳清风也已经卧病不起。</p>
大骊庙堂的很多老人，哪怕是不需要赶赴战场的文官，都在一一老去，然后有人老得走不动路，去不了朝会，不得不一一离开官场，好像唯有京师花木最古者，关家书屋外边的青桐，韩家那紫云垂地、花香满街的藤花，报国寺的一本牡丹，依旧有幸年年遇春风。</p>
国师崔瀺在京城的府邸，宅子大，曾经是座旧国公府，里边却简陋，有一座两层的小书楼，被国师命名为人云亦云楼。</p>
如今也已经没了主人。</p>
皇帝笑道：“风水轮流转，让人目不暇接。”</p>
大骊宋氏王朝的很多读书人，早年还是卢氏王朝藩属国的时候，对于这个宗主国，有过太多歌功颂德的山水诗篇、游记，比卢氏王朝的本土人氏，更像卢氏子民。写自家大骊乡土，才情缺缺，可是写那卢氏王朝，文思泉涌，哪怕，搜肠刮肚也要写。</p>
说那卢氏王朝的贩夫走卒，都能吟诗，处处是书香门第。山上仙风道骨，江湖草莽高义，路不拾遗。</p>
那会儿的大骊诗篇，都在边塞风沙里，被铁骑的阵阵马蹄声写就，与之诗词唱和的，是凛冽的风雪。</p>
宋和笑问道：“是不是只有我们宝瓶洲，山不高，水不深，修道之人不是那么神仙？”</p>
山下的大骊王朝，曾经立碑山巅。山上修士犯禁者，杀无赦。</p>
宋集薪答道：“一半是大骊铁骑的马蹄声够响，一半是国师的功劳。”</p>
宋和又问道：“是不是错了先后顺序？”</p>
宋集薪笑道：“陛下所言极是。”</p>
宋和是崔瀺的弟子，宋集薪则算是齐静春的学生。</p>
宋和停下转头，望着这位功勋卓著的大骊藩王，名义上的弟弟，事实上的兄长，说道：“我亏欠你很多，但是我不会在这件事上，对你做出任何补偿。”</p>
宋集薪笑道：“陛下，这种话就不要再说了，我今天也只当没听见。”</p>
宋和感慨道：“大骊有皇叔，是国之大幸。”</p>
宋集薪点头道：“毫无疑问。”</p>
宋和跟着笑了起来，“其实问题不复杂，只要你比我活得更久就行了，三五年，十年都不成问题。你觉得呢？”</p>
眼前这位大骊藩王，好像都不是中五境练气士，柳筋境？果真是个留人境？但是学了些强健体魄的拳脚功夫？</p>
宋集薪笑呵呵反问道：“多活不止十年怎么办？”</p>
宋和笑道：“那就再说？”</p>
宋集薪微笑道：“身为臣子，当然听陛下的。”</p>
宋和问道：“为什么先生笃定两座天下，一定会再大打一场？”</p>
宋集薪摇头道：“国师的想法，反正我这种凡俗夫子，是理解不了的。”</p>
皇帝称呼崔瀺为先生，藩王敬称崔瀺为国师。亲疏有别。</p>
大骊王朝，是浩然天下唯一一个王朝，在大战落幕之时，就已经开始着手备战下一场。</p>
大骊皇帝昭告一洲的那份纸上契约，黑纸白字，明确写了，只要战功足够之地，战后大骊会归还各国山河，恢复国祚，大骊宋氏也确实信守承诺了，如今才会只剩下鼎盛时期的半壁江山，再不是那一洲即一国，而浩然天下的万年历史上，能够达成这项壮举的，其实唯有大骊宋氏。</p>
皇帝轻声道：“我们好像都会很快老去。”</p>
宋集薪笑道：“听说青冥天下和最新的五彩天下，就都没这个规矩。”</p>
青冥天下的王朝官员，从庙堂到地方，甚至必须得有个道士度牒才能当官。</p>
而那边当皇帝的，往往也是境界很高的练气士，所以相较于浩然天下的王朝、藩属，青冥天下多有那“国寿千年”的王朝。</p>
皇帝最后问了一个问题：“如果事情闹大了，你我该怎么办？”</p>
宋集薪笑答道：“如今大战在即，陛下管这些山上恩怨做什么？”</p>
一位年轻骑卒，开始随军离开驻地，去往一艘山岳渡船。</p>
听说又要打仗了。</p>
至于去往何方，与谁打仗，都无所谓，大骊铁骑每有调动，马蹄所至，兵锋所指，皆是大胜。</p>
命可以丢，仗不能输。</p>
说出这句豪言壮语的大骊武将，名叫苏高山，这位将官位做到武臣最高位的大骊巡狩使，说到做到。</p>
骑队路过一处乡野村落。</p>
年轻骑卒转头望向一处山坡，一群在那边嬉戏打闹的孩子，雀跃不已，开始追逐他们这支骑军。</p>
其实投军入伍没几年的年轻人，笑眯起眼，抬起手臂，重重敲击胸口。</p>
很多年前，他一样曾经奔跑在山脊那边，当时山下也有个大骊铁骑武卒，做出过一样的动作。</p>
唯我大骊，名臣如云，猛将如雨，铁骑甲浩然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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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午时分，仙家客栈，凭栏处。</p>
云在脚下。</p>
刘羡阳伸了个懒腰，拧转手腕，蹦跳了两下。</p>
陈平安缓缓卷起袖管，轻轻跺脚，什么莲花冠，什么青纱道袍，一并消散。</p>
青衫背剑。</p>
刘羡阳目视前方，笑道：“你自己小心点，大爷我可是要一步一步登山的。”</p>
以前曾经想过，是不是挑选一个中秋圆月夜，独自梦游问剑正阳山。</p>
只不过此次问剑，更好，因为人更多。</p>
陈平安笑着点头。</p>
约莫还有小半个时辰，就是正阳山庆典，不少修士都已经在祖山一线峰，或是赶往途中。</p>
群峰之间，剑光、流萤无数条，纷纷涌向一线峰。</p>
刘羡阳十指交缠，“一个不小心，我已经玉璞境了。”</p>
陈平安说道：“巧了，我刚刚气盛转归真。”</p>
刘羡阳笑容灿烂道：“今天就让这一洲修士，都知道大爷姓甚名甚，一个个都瞪大眼睛瞧好了，教他们都知道昔年骊珠洞天，练剑资质最好、相貌最俊俏的那个人，原来姓刘名羡阳。”</p>
陈平安笑眯起眼，点头道：“好的好的，厉害的厉害的。”</p>
如今的两位剑修，就像曾经的两位少年好友，要高高跃过一条龙须河。</p>
刘羡阳高高举起手掌，陈平安与之重重击掌。</p>
刘羡阳率先拔地而起，身形若长虹破空，直接落在一线峰山脚，朗声道：“问剑者，刘羡阳！”</p>
一座正阳山祖山，修士多是面面相觑，鸦雀无声。</p>
刘羡阳停顿片刻，大概是觉得先前那个措辞太文绉绉，没啥意思，就又换了一个更民风淳朴的说法，“老子叫刘羡阳，今天要拆你们祖师堂！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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