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第四进的游廊当中，老夫子站在那堵墙壁下，墙上题字，既有裴钱的“天地合气”“裴钱与师父到此一游”，也有朱敛的那篇草书，多枯笔淡墨，百余字，一气呵成。不过老夫子更多注意力，还是放在了那楷字两句上边。</p>
老夫子仰头看字，捻须而笑。</p>
天上月，人间月，负笈求学肩上月，登高凭栏眼中月，竹篮打水碎又圆。</p>
山间风，水边风，御剑远游脚下风，圣贤书斋翻书风，风吹浮萍有相逢。</p>
好个风月无边，碎圆又有相逢。</p>
陆沉在剑气长城那边，说天上月是拢起雪，人间雪是碎去月，归根结底，说得还是一个一的去返。</p>
而朱敛的草书题字在墙壁，百余字，都属于无心之语，事实上文字之外，撇开内容，真正所表达的，还是那“聚如山岳，散如风雨”的“聚散”之意。曾经之朱敛，与当下之陆沉，算是一种玄之又玄的遥相呼应。</p>
道祖摊上这么个只喜欢看戏、清静不作为的嫡传弟子，说话怎么能够硬气。</p>
骊珠洞天最终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，曾经在此摆摊多年的陆沉，推波助澜，得算他一份，逃不掉的。</p>
这次暂借一身十四境道法给陈平安，与几位剑修同游蛮荒腹地，算是将功补过了。</p>
道祖先前之所以愿意再看看，陈平安作为年轻隐官做出的那个选择，至关重要。</p>
返回泥瓶巷。</p>
老夫子走到陈灵均身边，看着院子里边的黄泥墙壁，可以想象，那个宅子主人年少时，背着一箩筐的野菜，从河边回家，肯定经常手持狗尾巴草，串着小鱼，晒成鱼干，一点都不愿意浪费，嘎嘣脆，整条鱼干，孩子只会囫囵吃下肚子，可能会依旧吃不饱，但是就能活下去。</p>
民以食为天。</p>
嘉谷布帛二者，生民社稷之本。</p>
家家户户，丰衣足食。</p>
路上行人，衣履温暖。</p>
老夫子双手负后，站在门外望向门内，沉默许久。</p>
陈灵均趴在黄泥墙头上边，双脚悬空，喃喃道：“至圣先师，我先生虽然是剑仙，是武学宗师，是落魄山的山主，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，可是我晓得，我家老爷最心心念念的，还是当个问心无愧的读书人，一路走来，可不容易了，道理说破天去，天底下最不想吃的饭，可不就是个百家饭吗？因为自个儿没有家了，才会不得不吃百家饭嘛。而且我家老爷又念旧，又最感恩，长辈缘怎么来的，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，是因为我家老爷打小儿就与老人们聊天嘛，所以这些年其实很辛苦的，每次回了家乡，都会来这边坐一坐，是老爷在提醒自己做人不能忘本呢，你老人家，是读书人的祖师爷，可不许别人欺负他啊。”</p>
老夫子笑道：“那如果做人忘本，你家老爷就能过得更轻松些呢？”</p>
陈灵均毫不犹豫道：“好人一生平安，平安一生好人！”</p>
老夫子笑道：“这确实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，值得我们去给予希望。”</p>
陈灵均咧嘴一笑，趴在墙头上，总算能够为自家老爷做点什么了。</p>
老夫子好像这会儿心情很好，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肩膀，满脸笑意，“走。”</p>
陈灵均松开手，落地后纳闷道：“至圣先师，接下来要去哪儿？去文武庙逛逛？”</p>
老夫子笑眯眯道：“都拍过了道祖的肩膀，也不差那位了，以后酒桌上论英雄，你哪来的敌手？”</p>
陈灵均满头汗水，使劲摆手，一言不发。</p>
至圣先师，你坑我呢？！</p>
老夫子伸手拽住青衣小童的胳膊，“怕什么，不大气了不是？”</p>
陈灵均双脚立定，身体后仰，差点当场落泪，嚎道：“不去了，真的不去！我家老爷信佛，我也跟着信了啊，很心诚的那种，我们落魄山的山风，第一大宗旨，就是以诚待人啊……”</p>
以后要是给老爷知道了，揍不死他陈灵均。</p>
落魄山，山门口一边，摆放了一张桌子，另外一边，有个黑衣小姑娘，肩挑金扁担，横膝绿竹杖，斜挎着一只棉布小挎包，坐在小竹椅上。</p>
她瞧见了桌旁那边，站着个老道人，揉了揉眼睛，不是自己眼花，小姑娘将行山杖和金扁担都斜靠竹椅，立即站起身，小跑到高大老道人身边，一个站定，仰头问道：“老道长，口渴不？咱这儿有茶水待客嘞。”</p>
小姑娘补了一句，“不收钱！”</p>
见那老道人不说话，小米粒又说道：“哈，就是茶水没啥名气，茶叶来自咱们自家山头的老茶树，老厨子亲手炒制的，是今年的新茶哩。”</p>
老观主点点头，坐在长凳上。</p>
比起在小镇那边，消了点气。</p>
不然这笔账，得跟陈平安算，对那只小爬虫出手，有失身份。</p>
地薄者大物不产，水浅者大鱼不游。</p>
小米粒去煮水煎茶之前，先打开棉布挎包，掏出一大把瓜子放在桌上，其实两只袖子里就有瓜子，小姑娘是跟外人显摆呢。</p>
小米粒问道：“老道长，够不够？不够我还有啊。”</p>
老观主又想到了那个“景清道友”，差不多意思的言语，却天壤之别，老观主难得有个笑脸，道：“够了。”</p>
黑衣小姑娘让老道长稍等片刻，她就自个儿忙碌去了。</p>
很快就拎着一只锡罐茶叶和一壶沸水，给老道人倒上了一碗茶水，小米粒就告辞离开。</p>
老观主笑问道：“小姑娘不坐会儿？”</p>
小姑娘使劲摇头，“不嘞，暖树姐姐不许，说是免得客人喝茶不自在。”</p>
小米粒最后提醒道：“对了，刚煮沸的茶水，老道长小心烫啊。”</p>
老观主笑了笑，心诚的言语，记起了当年那个背着把“长气”闯入藕花福地的泥腿子。</p>
人间万物多如毛，我有小事大如斗。</p>
老观主举起茶碗，笑问道：“你就是落魄山的右护法吧？”</p>
周米粒刚要转身，立即使劲点头。</p>
小姑娘抿嘴而笑，一张小脸庞，一双大眼眸，两条疏淡小小的黄色眉毛，随便哪儿都是喜悦。</p>
老道长早这么敞亮，她早就不客气就落座了嘛。</p>
小米粒坐在长凳上，自顾自嗑瓜子，不去打搅老道长喝茶。</p>
没来由发现老厨子不知何时来到山门口这边了，小米粒拍拍手，好奇问道：“老厨子，今儿怎么下山啦？书看完啦？”</p>
朱敛笑道：“还没呢，得慢慢看。”</p>
小米粒转头望向老道长，伸手挡在嘴边，“老道长，老厨子是我们落魄山的大管家，炒菜一绝！你们俩要是聊得投缘了，那就有口福嘞。”</p>
老观主点点头，“再恶客登门，给小姑娘这么一款待，也要和气生财了。江湖故人，会投缘的。”</p>
朱敛笑道：“小米粒，能不能让我跟这位老道长单独聊几句。”</p>
小米粒乖巧点头，又打开棉布挎包，给老厨子和老道长都倒了些瓜子在桌上，坐在长凳上，屁股一转，落地站稳，再转身抱拳，告辞离去。</p>
朱敛与老观主抱拳再落座，相对而坐，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水。</p>
老观主笑眯眯道：“藏掖做什么，白瞎了一副能让天地养眼的好皮囊。”</p>
朱敛一笑置之。</p>
各自修行山巅见，犹见当初守观人。</p>
老观主问道：“何时梦醒？”</p>
最有希望继三教祖师之后，跻身十五境的大修士，眼前人，得算一个。</p>
朱敛答非所问：“人生就像一本书，我们所有遇到的人和事，都是书里的一个个伏笔。”</p>
老观主点头道：“所以说无巧不成书。有些巧合，妙不可言，比如远在天边近在眼前，陈十一。陈是一。一是陈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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