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对陈平安来说，这种心境起伏，可以算是极其稀罕的事情了。</p>
哪怕是遇到那个自称“留不住钱的穷鬼”荀序班，陈平安也只是事后才察觉到，其实荀趣是一位神灵转世。</p>
被小陌带到附近一处寻常客栈后，两人凭空出现在一间略显寒酸的屋子外边，门栓自行脱落，陈平安犹豫了一下，推门而入。</p>
有个盘腿而坐的年轻道士，一身老旧道袍洗得泛白，正在挑灯夜读一本道书，桌上摆放了一碗酒，两碟下酒菜，等到陈平安和小陌现身，那个年轻道士缓缓转头，神色自若道：“终于来了。”</p>
这句开场白，听得陈平安眯起眼。</p>
年轻道士依旧没有起身，只是抬起头，望向那两个跨过门槛的家伙，其中黄帽青鞋的年轻人，关上了门。</p>
年轻道士合上手上一本版刻粗劣的道门典籍，就那么不动如山坐着，稍稍前倾，打了个稽首，“福生无量天尊。”</p>
然后双指并拢，将一只空闲酒杯在桌上轻轻朝前边移动几分，再朝两位不速之客伸出一只手掌，洒然笑道：“云水大众，来者是客，只有浊酒一杯，贫道清贫，招待不周了。至于你们两位，到底是谁喝酒，便要看各自缘法了。”</p>
“公子，瞧着就是个下五境修士，表面看着镇定，其实心弦震颤，十分慌张。”</p>
小陌以心声道：“除非……除非是比陆尾、曹溶更擅长隐藏身份的飞升境大修士，而且必须是飞升境巅峰的那种，还比较喜欢嬉戏人间。”</p>
陈平安面无表情坐在那个年轻道士的桌对面，拿过酒杯，拎起酒壶，给自己默默倒了一杯酒。</p>
年轻道士摇头笑道：“山上仙真无懵懂，人间俗子性有顽愚。”</p>
再伸出一根手指，轻轻敲击自己的酒杯杯沿，“我生久行役，入山苦不早。”</p>
小陌站在陈平安身后，听得一头雾水，眼前这家伙是在打机锋？</p>
“哎呦喂，疼疼疼。”</p>
蓦然之间，年轻道士开始呲牙咧嘴，原来是被陈平安来到身边，抓住了他的一条胳膊。</p>
陈平安说道：“我们是衙门中人，你犯了什么事，自己心里清楚。”</p>
年轻道士脸色惨白，大声道：“我错了！我不该去那户人家装神弄鬼……”</p>
一听说那两位是官府当差的，这个道士就再装不下去了，竹筒倒豆子一般，将自己坑蒙拐骗的伎俩给说了一遍。</p>
来自大骊中部的一个藩属国，当然没有什么道士度牒，更不敢随便戴道冠，毕竟假冒成一个云游四方的道士，与伪装成某个道门法脉的道士，罪责大小，云泥之别，一个归朝廷官府管，一个就要归山上道门的神仙老爷管了。</p>
陈平安松开手，看了眼这个胆大包天的年轻道士，怎么看都看不出半点门道来。</p>
年轻道士哭丧着脸，揉着手臂，吃疼不已，怯生生问道：“敢问两位官爷，三十两银子，在大骊京城衙门这边得挨几板子，吃多久的牢饭？”</p>
这个真名叫年景、字仙尉、再给自己封了个“虚玄道长”的家伙，一听就是个惯犯了。</p>
陈平安笑问道：“虚玄道长，那场法事，被你挣了三十两银子，当下身上还剩几两？”</p>
年轻道士看了眼桌上的书籍和酒壶，“京城开销大，所剩不多了，只余下七八两。”</p>
陈平安扯了扯嘴角，年轻道士立即改口道：“回官爷的话，如果加上积蓄，得有二十两银子。”</p>
陈平安开始环顾四周，年轻道士抽了抽鼻子，心如刀割，颤声道：“还有颗金元宝。”</p>
小陌觉得有几分好笑，这小子拉屎也没个痛快的。</p>
只是小陌一个刹那之间，就要下意识后撤一步，但是凭借极其坚韧的道心，强忍住没有挪步，小陌反而来到陈平安身边，刚要心声言语，不曾想陈平安已经开口说道：“没事。我已经知道了。”</p>
小陌第一次祭出本命飞剑，而且是四把齐出。</p>
陈平安以心声提醒道：“收起飞剑。”</p>
小陌欲言又止，见自家公子神色坚定，只得默默收起飞剑。</p>
原来那个假冒道士的年轻人，发髻间别了一支木质道簪，样式古朴，独一无二。</p>
那支道簪，小陌实在太眼熟了！</p>
虽说眼前年轻道士头上的木簪，肯定不是当年那支，但仅凭相同的样式，就已经让小陌心弦震动了。</p>
陈平安依旧端坐原地，没有什么神色变化。</p>
大概这就是他在蛮荒天下那边，亲手将那座仙簪城打成两截的一桩因果了？</p>
“看来你们已经猜出贫道的身份了。”</p>
年轻人笑了笑，缓缓站起身，抖了抖两只道袍袖子，正要开口，结果又开始哎呦喂，疼疼疼，手要断了，官爷饶命……</p>
心中叫苦不迭，再擅长察言观色，再巧舌如簧胡说八道，也扛不住一个疼字啊。这些个官府中人，就是鲁莽，喜欢动粗，太不斯文……</p>
带着这位“虚玄道长”走出客栈，年轻道士斜挎包裹，当然没忘记在柜台那边结清房费。</p>
那个脾气比较糟糕的年轻官差，说是让他换个更宽敞的地方住，年轻人叹了口气，牢饭不好吃啊。</p>
莫名其妙送了一张黄纸符箓给他，说是什么阳气挑灯符，让他明儿去那户人家张贴在祠堂门口。</p>
本以为是往衙门那边走，不曾想七弯八拐的走了一路，年轻道士走得汗流浃背，最后来到了一处小巷，年轻道士一个骤然停步，神色慌张，主动摘下包裹递给身边那个自称曹沫的家伙，牙齿打架道：“越货可以，莫要行凶！加上那颗金元宝，我全部家当，满打满算不到百两银子，犯不着杀人啊！”</p>
说到后来，年轻人背靠墙壁，都带着几分哭腔了。</p>
刘袈和赵端明待在白玉道场里边，看着巷口外边的这幕好戏，师徒二人面面相觑，陈先生这是带了个活宝回来？</p>
“包袱你自个儿留着好了，这点钱，我看不上眼。年景……算了，还是喊你仙尉比较顺口，至于本名就先余着好了。”</p>
陈平安摆摆手，笑道：“对了，我是山中人。以后你就随我一同修道。”</p>
那个呆滞无言的仙尉，如同听天书一般，心中狐疑不定，难道是一山还有一山高，自己这是碰到扯谎的高手了？对方除了骗财，还要干啥？问题是还能干啥，自己又不是女子……一想到这里，仙尉瞥了眼那个曹沫的身边随从，顿时悲从中来，将那包袱丢给那曹沫不管了，再一屁股坐地，打死不挪步了。</p>
陈平安黑着脸，只得抬起一手，从掌心处祭出那方五雷法印，光彩流转，照彻小巷。</p>
仙尉怔怔出神，猛然回过神，麻溜儿从地上捡起那个包袱，重新斜挎在身，跟着那个曹沫一起走向小巷，大丈夫，即便是刀山火海走一遭，眉头都不皱一下。</p>
“曹仙师，莫不是在市井当中，一眼就相中了我的仙家根骨？觉得我是那种可造之材？”</p>
“敢问曹仙师来自宝瓶洲哪座山上府邸？可是那传说中能够抬手捉月摘星的陆地神仙？”</p>
“曹仙师，不如我就喊你师父吧，那些拜师敬茶拜挂像的繁文缛节，可以缓一缓。师父，我如今可有师兄师姐？何时才能够见上一面？”</p>
见那个山上神仙不搭话，仙尉摸了摸肚子，硬着头皮，重新改口称呼一声曹仙师，试探性问道：“有没有吃的？走了一路，饿得慌。”</p>
陈平安掏出钥匙，打开宅子大门，笑道：“小陌，去买份宵夜回来。”</p>
小陌默默点头，身形一闪而逝。</p>
在前院那边，陈平安让仙尉暂住在一处厢房，让他别随便乱走，老老实实在屋子里待着，陈平安重新走到巷口那边，与师徒两个闲聊几句后，就将那两方刚刚完工的印章交给刘袈，帮忙转交天水赵氏家主。</p>
回到宅子前院，那个“年轻道士”正在埋头狼吞虎咽，小陌站在门口，陈平安再次看了眼那枚道簪，就重返。</p>
一夜无事。</p>
仙尉吃饱喝足后，辗转难眠，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睡去。</p>
第二天，年轻道士发现那个曹沫已经不知所踪，不愧是山上神仙，性情不定，行踪玄乎，院子里只有那个自称是“小陌”的家伙，陪着他一起走了趟那户人家，仙尉自有一通说辞，再将曹仙师赠送自己的挑灯符，往祠堂大门口那边一贴，就算事了。然后小陌一把攥住他的肩头，只觉得腾云驾雾一般，再一瞧，就来到了一处京城外边的仙家渡口，缟素渡，名字是不太讨喜，但是仙尉晓得为何如此取名，大骊边军近百年来打仗次数多，他之所以风餐露宿，只靠一双脚，一路徒步，北游至大骊京城，还不是由衷神往大骊铁骑的天下无敌？</p>
只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，真要有钱，何必行坑骗之举，早就去菖蒲河那边的酒楼一掷千金了。</p>
小陌让仙尉在原地站着就是了，后者定睛一看，才发现远处有个算命摊子，竟是那个曹仙师换了身装束，一袭青纱道袍，桌上摆了只签筒。</p>
渡口这边，才是天微微亮的光景，这会儿的摊子，竟然就有了生意，是个姿色平平的妇人，带着俩孩子，是一双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少年少女，三人正坐在摊子前边的长凳上。</p>
旁边站着个上了岁数的老管家。</p>
只不过稍远处，好像有两个身材魁梧的汉子，眼神凌厉，是那家中护院无疑了。</p>
仙尉这点眼力还是有的，那妇人的气度也好，俩扈从的一身精悍气势也罢，总之一看就不是什么寻常人家，指不定就是京城里边的某个将种门户了。</p>
曹仙师委实厉害啊，道行确实要比自己高出一筹。认个师父，真心不亏。</p>
陈平安先前游历宝瓶洲，中途专程去过大将军苏高山的家乡，未曾修豪宅建大墓，家族也未鸡犬升天，沾亲带故的，只是都从贫寒之家，变成了衣食无忧的耕读传家。</p>
此刻那个自称“虚玄道长”的算命先生，在为那个妇人解签，是用来测算出门远行的，所幸是一支中上签，妇人听得认真仔细，眉眼有几分喜悦。</p>
除了一笔事先说好的卦资，妇人额外给出十两银子。</p>
那个年轻道长便笑着从袖中摸出一支白玉福签牌，然后一拍脑袋，说是好事得成双，就又摸出一支福签玉牌，说是送给贵公子贵千金。</p>
福禄安康，荣华吉昌，所得皆遂意，千里共兰香。</p>
根实叶茂，雨润苗稼，家宅平安，长宜子孙。</p>
妇人一看福签铭文，见之心喜，便收下了，她侧身从一只老旧绣袋中取出一颗雪花钱，轻轻放在桌上，“恳请道长收下。”</p>
只是那个年纪轻轻却谈吐不俗的道长，却将那枚神仙钱轻轻推回，微笑道：“机缘一事，万金难买。夫人无需客气，就当是善有善缘。”</p>
小陌以心声问道：“公子，如此作为，大骊宋氏会不会有想法？”</p>
陈平安答道：“那就让他们想去。”</p>
小陌笑着轻轻点头，因为那个夫人身边的俩孩子，身后悬起了一对大红灯笼。</p>
灯笼上边各有一串金色文字，霁色峰祖师堂秘制，落款陈平安。</p>
再钤印有一枚私章。</p>
隐官。</p>
那位夫人带着一双子女离开算命摊子，只是没忘记让他们与那位年轻道长道一声谢。</p>
走出一段路程，那个妇人与老管家似乎聊了几句，才得知某个真相，她蓦然转头望去，那个头别玉簪的年轻道长已经站起身，双手笼袖，面带笑意，与他们挥手作别。</p>
妇人停下脚步，她转过身，与那个年轻人遥遥施了个万福。</p>
那人后退一步，作揖还礼。</p>
虽然是大骊朝廷的一品诰命夫人，不太了解朝政和沙场的妇人，其实是今天才知道，原来那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，一样是我们大骊人氏啊。</p>
清晨时分，月落日升，气候清新。</p>
如人夜行，披星戴月，已得天明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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