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小陌啊。”</p>
仙尉喝了口酒，学那曹沫的口气说话，“我是想问你这‘山主’，是怎么个说法？”</p>
是有座仙家山头，神仙洞府，蛟龙盘踞，仙禽长鸣？漫山遍野的奇花异草，随处可见的天材地宝？</p>
曹沫既然是个会仙家术法的修道之人，又能在京师道官衙署和译经局随意出入，又是个“山主”，想必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。</p>
不得掂量掂量，自己抱上的这条大腿到底有多粗？自己凭本事找来的靠山到底有多高？</p>
小陌低头看了眼仙尉，由于能够敏锐感知到对方的心弦，这家伙什么脑子，总是这么异想天开的。</p>
小陌解释道：“公子在他家乡那边买了几座山头。”</p>
仙尉追问道：“山头？多大？”</p>
小陌说道：“我也未曾去过公子的家乡，这趟离开京城，你很快就可以亲眼见着山头了。”</p>
仙尉哦了一声。</p>
小陌问道：“以后跟着我家公子上了山，修了道，有什么想做的？”</p>
“必须得有啊，怎么可能没有。”</p>
仙尉斩钉截铁道：“定要擒狐魅捉艳鬼，神女入梦，共游仙境……”</p>
小陌有点后悔问了这个问题，听着仙尉的絮絮叨叨，竟然被这个家伙总结出了“修道成仙之后必须做成的三十事”，小陌实在听不下去了，忍不住提醒道：“仙尉，听没听过贵人语迟？花似解语犹多事，石不能言最可人。”</p>
仙尉悻悻然止住话头，突然神色微变，忧心忡忡道：“曹仙师的山头在哪儿都行，最好别在披云山附近！”</p>
小陌问道：“这是为何？”</p>
“高风亮节披云山，两袖清风魏山君啊！”</p>
仙尉以酒壶重重击掌，感慨万分道：“小陌你这都没听过？连我都听说过披云山那尊魏山君的鼎鼎大名了，据说一年要办好几场夜游宴，导致整个北岳地界的山上仙师啊，城隍老爷啊，还有山神水神什么的，个个砸锅卖铁，拴紧裤腰带过日子，苦不堪言呢，还说就是只大公鸡，路过披云山，都得下个俩蛋才能走……”</p>
仙尉这些年艰辛北游，跟山上没半颗铜钱关系，都没去过一处仙家渡口，至于那些云雾飘绕的山上仙府就更别想了，仙尉一路只跟穷山恶水打交道，这就意味着他的这通说辞，只能是来自山下的江湖传闻了，那么魏檗和披云山的“名气之大、名声之好”，可想而知。</p>
小陌闻言颇为惊讶，哪怕仙尉道这个听途说来的说法有些夸张，水分颇大，可即便打个对折……所以小陌想了想，保险起见，看来自己得早早备好礼物了，免得在魏山君那边落个“小气抠门”的评价。</p>
委实是为难自家公子了，摊上这么个不是易于之辈的邻居。</p>
仙尉望向街上某处，说道：“小陌，你瞧那个车夫，一看就是个老当益壮的练家子，瞧瞧那两条胳膊鼓起的肌肉，我估摸着一拳下去，能把桌子打穿，打在人身上，还不得……吐满一酒壶的鲜血？小陌，你虽然是个半路仙师，终究不如我走惯了江湖，以后遇到这种人，一定要小心再小心，绕道而行为妙。”</p>
一辆马车旁边，站着个老车夫，双臂环胸打着盹，察觉到巷口那边的视线，老车夫睁开眼，那个蹲着喝酒的家伙，就是个柳筋境练气士，但是那个黄帽青鞋的修士，好像是落魄山的供奉，刚刚在刑部那边录档，成为大骊三等供奉，道号喜烛、名叫陌生？反正是张新面孔，先前陪着某个家伙一起走了趟皇宫，在那边闹出不小的动静，境界应该不会太低。</p>
老车夫打算以望气神通，一探究竟，看看能否辨认出对方的大致根脚、道行深浅。</p>
老子就是瞅一眼，咋的？</p>
要想不给人瞧，那就别出门啊。</p>
小陌以心声微笑道：“前辈擅自窥探他人气机，这就不合乎规矩了吧。”</p>
远古雷部诸司，在旧天庭属部中，势力颇大，负责驱海移岳，推迁四时，升降阴阳，持物之权衡，司生司杀。尤其是负责实施刑罚的雷部斩勘之司，受刑者无论是失职神灵、违例地仙还是犯上作乱的蛟龙精怪之属，一律先斩其神，再勘其形，让其形销骨立，以致勘形震尸，使之崩裂元神尽碎。</p>
老车夫微微讶异，果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。</p>
既然对方已经有所警惕，老车夫就没有继续运转本命神通，只是随口问道：“是剑修？从哪儿来的，中土文庙配给陈平安的护道人？还是来自剑气长城名声不显的刑官一脉？”</p>
“我确是剑修。至于来自何方，既然当下与前辈还不熟悉，更不是什么朋友，未可抛却一片心，就不多聊了。”</p>
小陌依旧面带笑意，“只是劳烦前辈对我家公子尊敬些，最好不要直呼其名，比如称呼为陈先生，或是陈山主，都无大碍。”</p>
老车夫被逗乐了，说话酸不拉几的，跟谁学的臭毛病，即便是那个姓陈的小娃儿，好像跟自己聊天，也不至于如此拽文吧。</p>
况且什么时候一个上五境剑修，如此跌份了？做什么不好，跑去给一个才四十来岁的小年轻当狗腿跟班？</p>
不过老车夫如今说话做事，都谨慎多了，试探性问道：“陆氏那个算卦的，是被你砍伤的？”</p>
小陌问道：“听前辈的意思，是想要与我熟悉熟悉？”</p>
想要与剑修熟悉交心，当然唯有问剑与领剑。</p>
老车夫差点就没管住自己的暴脾气。</p>
那个黄帽青鞋的家伙，瞧那温吞样，说话不急不缓，不知为何，总觉得此人比陈平安更欠揍，</p>
只是想到先前在火神庙花棚那边，刚刚给老秀才收拾了一通，老车夫就深呼吸一口气，不再言语，重新闭目养神。</p>
小陌笑问道：“前辈脾气何时变得这么好了？”</p>
老车夫置若罔闻。</p>
小陌伸手扶了扶头顶黄帽，微笑道：“早年那玉枢院斩勘司，雷电交加，何等气势恢宏，震耳欲聋，见者心颤。”</p>
老车夫蓦然睁眼，死死盯住那个翻开老黄历的“年轻”修士，以心声叱问对方，如雷霆震动，“说！你是何方神圣？！”</p>
小陌笑了笑，“就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。”</p>
就只是曾与雷部一府两院的主官神灵问过剑。</p>
仙尉一个麻溜儿起身，快步跑到巷子里边，只是不忘转头提醒道：“小陌小陌，那个上了岁数的车夫好像在瞪你，别打起来啊，出门在外，和气生财。”</p>
老车夫叹了口气，重新闭眼。</p>
翻不动老黄了。</p>
边家婚宴大堂那边，陈平安有些无奈，自己今天好像被迫成为这里的东道主，将这对大骊王朝身份最尊贵的夫妇送出大堂门外。</p>
只是陈平安跨过门槛就停步，没必要送到府门那边的街上。</p>
余勉开口笑问道：“敢问陈先生，这双布鞋，可是宁剑仙亲手缝制？”</p>
陈平安笑容和煦，摇头道：“是一位老嬷嬷送给我的。”</p>
虽说有二十多双布鞋，但还是要省着点穿，唯一的美中不足，就是下雨天更舍不得穿了。</p>
之后边文茂在内两家人的男女老少，当然得一路跟随。</p>
皇帝宋和与光禄寺边寺丞一路闲聊，皇后余勉神色温柔，正在与那对新人夫妇道喜。</p>
林守一站在门口，陪着陈平安。</p>
陈平安笑问道：“还是老样子？跟你爹见了面就没话说？”</p>
林守一点点头，“习惯就好。”</p>
家家有本难念的经。</p>
父子每次见面，一般不会超过三句话。</p>
只有一次例外，是林守一即将担任大渎庙祝，那个公门修行了大半辈子的父亲，才多说了几句。</p>
陈平安其实一直很佩服林守一。</p>
哪怕见过很多当之无愧的修道天才，可依旧觉得林守一的那份道心澄澈，不输任何人。</p>
当年一行人远游求学，陈平安脚穿草鞋，腰别柴刀，负责开道和守夜。</p>
小宝瓶天真烂漫，奇思妙想。</p>
那会儿的崔东山古怪荒诞。</p>
林守一认真，于禄散淡，谢谢执着。</p>
至于李槐……就随意了，反正擅长窝里横。</p>
朱河性情稳重，朱鹿蛮横任性。</p>
当然还有那个陈平安曾经很好奇“打不打得过朱河”的阿良。</p>
这就是陈平安的第一次出门远游。</p>
返乡回家之时，身边多了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，而且在那风雪栈道，还遇见了白泽和狐魅青婴。</p>
石嘉春是第一个从回来这边的，她拎着裙摆，一路飞奔回来，踮起脚尖，使劲一拍陈平安肩膀，“混得可以啊，牛气大发了！”</p>
虽然不晓得皇帝陛下今天赶来，与陈平安具体聊了什么，但是石嘉春打小就聪明，还没去学塾读书那会儿，就会在自家铺子里边打算盘帮忙算账了。</p>
一个能让皇帝陛下主动作揖行礼的山上修士。</p>
一个坐在在大骊皇帝身边、竟敢跷二郎腿的家伙。</p>
这是无法想象的事情。</p>
小镇同龄人当中，当山上神仙，林守一，还有那个杏花巷的马苦玄，都很厉害了。</p>
当官最有出息的，当然是贵为刑部侍郎的赵繇了。</p>
做买卖，得是董水井，不然能与曹耕心、袁正定这样的上柱国子弟做买卖，当朋友？</p>
之前石嘉春就只是将陈平安当成山上的土财主，至多就是跟董水井差不多。</p>
但既然是朋友嘛，当然是混得越风生水起越好。</p>
边文茂被自己妻子这个大不敬的动作，给吓得心惊胆战，脸色微白。</p>
陈平安笑道：“还好吧。”</p>
林守一拆台道：“还好？陈山主让我如何自处？”</p>
石嘉春大大咧咧说道：“早知道这样，当年我家骑龙巷那两间铺子的价格，得至少翻一番，真真是贱卖了。”</p>
边文茂扯了扯妻子的袖子。</p>
在陈先生这边，不可如此无礼。</p>
陈平安望向边文茂，笑着解释道：“边寺丞，上次石嘉春返乡，我刚好在外游历，人不在家乡，就与你们错过了，我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游历京城，所以直到今天才见面，别见怪。我当年从石家手里，低价购得骑龙巷的压岁铺子和草头铺子，这份人情，很大了。”</p>
今天陈平安的份子钱，是两颗小暑钱，按照山上的市价折算，就是二十万两白银，可能额外还有一两万两银子的溢</p>
价。</p>
陈平安当然不是拿不出两颗谷雨钱，只是不合适。</p>
边文茂连忙笑道：“这些年经常听嘉春说起陈先生，今日一见，名不虚传。”</p>
如今边文茂在小九卿里边的光禄寺任职，担任光禄寺丞，官不大，但是管事，手握实权。</p>
边文茂早年是二甲进士出身，从翰林院离开后，在京城衙门里边多有辗转，先是去了国子监，担任律学助教，然后依次升迁为主簿、国子学直讲，进入光禄寺之前，还当过太常寺奉礼郎，边文茂在官场上的升迁，不快，但是还算稳当。唯一的问题，就是没有在六部衙署任职，这辈子当个光禄寺少卿，边文茂是有一定把握的，可要说有朝一日执掌光禄寺，根本不敢奢望。</p>
李槐跟陈平安说起过这个边文茂，是个眼睛长在脑门上的京城官老爷，对他们这些小镇的土包子，不太瞧得起，见着谁都爱答不理的，不过对石嘉春还算不错。</p>
石嘉春笑容灿烂，偷偷伸出一只手，轻轻摇晃，与陈平安示意根本没有这档子事，自己夫君的客气话，你听听就好。</p>
陈平安和林守一离开边家，林守一问道：“要不要去我家坐坐？我爹也算是烧窑出身的，你长辈缘又好，估计跟你有的聊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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