简明给自己取了个不伦不类的三字道号，“越人歌”。</p>
他从袖中摸出一块玉佩，轻轻摩挲。</p>
玉佩一面篆刻有“云霞山”三字，一面篆刻有云霞山的一段道诀诗歌。</p>
是如今少年面容的简明，在那年龄也是真正少年时，无意间在一场风雪天中捡到的。</p>
从远处走来一个身穿厚重棉袍的中年男子，腰间悬配一把长剑。</p>
简明立即跳下栏杆，神色恭敬，称呼了一声曾先生。</p>
照理说，简明应该称呼对方为师父，只是师徒双方，有过约定，在外不以师徒相互称呼。</p>
中年男人点点头，走到老人身边，一起眺望绿珠井那边的风景。</p>
而简明腋下夹着的那把刀，据说是曾先生早年送给某人的，让他去帮忙取回。</p>
若是能够成功取回此刀，就答应收他为不记名弟子。</p>
作为收徒礼，将刀赠送给高简。</p>
所以高简很早就只身一人，跨海南下桐叶洲，走了一趟大泉王朝的蜃景城。</p>
然后按照约定，得手之后，就在清境山那边等着。</p>
这把刀，正是那把从姚岭之手中丢失的名刀，大泉王朝的镇国重器，法刀“名泉”。</p>
“曾先生，既然都到了桐叶洲，还是不能说为何把我喊来这儿？”</p>
老人有些不耐烦，聚音成线，询问身边身份不明的曾先生。距离双方上次见面，曾先生一百多年了，容貌还是没有丝毫变化，可问题在于对方当年却自称是纯粹武夫。</p>
此刻山中道路上的苻南华，贴身侍女，侯道。</p>
加上山顶此地的韩-光虎，简明，这位曾先生。</p>
他们这一行人，就像一场饭局，朋友喊朋友，人越来越多。</p>
曾先生笑道：“不着急，再等个几天。”</p>
韩-光虎想起一事，笑问道：“马癯仙真是被那个年轻隐官打得跌境？”</p>
曾先生点点头，“千真万确。”</p>
韩-光虎好奇道：“是裴杯的这位大弟子不济事，还是陈平安太厉害？”</p>
曾先生笑道：“可能两者都有吧。”</p>
韩-光虎疑惑道：“你好像对这个年轻人很了解？”</p>
曾先生摇摇头，“不算如何了解，只是早年交过一次手。当时我去宝瓶洲那边收一笔旧账，很凑巧的事了。”</p>
想起当年石毫国境内，风雪满天，有个身穿青色棉袍的年轻人。</p>
韩-光虎瞥了眼曾先生腰间的那把长剑，“要我看啊，山上的四大难缠鬼加在一起，都不如你们这个行当。”</p>
剑鞘是真，却是障眼法，鞘内所藏其实是一把直刀。</p>
这位曾先生，是一位赊刀人。</p>
当然不是说世间赊刀人就一定都要佩刀了。</p>
之所以知晓剑鞘藏刀一事，是韩-光虎年少时亲眼见过，那会儿才刚刚开始练拳，学了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拳绣腿，等到曾先生出现后，才真正能算开始习武，这才有了后来的金甲洲韩万斩，有了那个拳压一洲的武夫韩-光虎。</p>
曾先生微笑道：“我就当你是夸奖了。”</p>
韩-光虎问道：“苻南华身边那个小姑娘，是不是当年潜入虞氏王朝的洛京，割走皇帝脑袋的那个人？”</p>
曾先生笑道：“她哪里做得成，是她师父动的手。”</p>
韩-光虎啧啧称奇道：“全是些奇人怪事。”</p>
曾先生点头道：“既然是万年未有之大格局，那就肯定是大鱼看甚大网都迸出了。”</p>
韩-光虎说道：“有机会，一定要见识一下陈平安的拳脚，到底有几斤几两。”</p>
曾先生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半个徒弟的简明，重新眺望远方。</p>
天下武夫谁敌手。曹陈。</p>
————</p>
缺月疏桐，风吹晕生，窸窣古莽，山河同照。</p>
下一刻，天地景象蓦然如一颗铜钱翻转，再无那棵梧桐树。</p>
只见一位白衣飘摇的青年，身躯庞然，盘腿坐在一片金黄树叶之中，身形如山岳巍峨，那些落叶如金色之海。</p>
年轻面容，神色显得却极为老态，尤其是一双眼眸，一金黄一雪白，如日月共悬。</p>
相比之下，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，和手持行山杖的小陌，就像两粒芥子，漂浮在海面上。</p>
陈平安此刻腰悬双刀，掌心抵住刀柄，一把夜游长剑，悬停身侧，仰头看着那位身躯便是镇妖楼的古老存在。</p>
记得之前在蛮荒天下，凭借三山符，曾经路过一座大岳青山，好像那位山君的相貌，与眼前这位，便有七八分相似。</p>
道号碧梧的大岳山君，重瞳八彩，披发，身穿绛衣，脚穿一双草鞋，一身古幽道气。</p>
只是不知那山君碧梧，与这棵梧桐树又是什么关系。</p>
按照文庙最早的记录，相对比较简单，在那些老黄历的前边，将天地间的某些存在，粗略划分为“神异”“古怪”两种。</p>
小陌轻轻旋转手中绿竹杖，微笑道：“道友，法相这么高，看得我脖子酸。”</p>
这次游历，也就是跟在公子身边，小陌才这么好说话，如果是在万年之前，早就试着来一次刨根见底了。</p>
远古时代，何其天高地阔，疆域之广袤，五座天下加在一起，版图也远远没有达到之前的规模，其中人族的数量，早期根本就不值一提，所谓的繁衍生息，开枝散叶，不过是苟延残喘，勉强求活罢了。等到术法如雨落人间，各种出身的修士如野草一般蔓延，而人族作为先天最适宜修行的万灵之首，简直就是“天生道人”一般，以至于几乎所有的种族，想要成为地仙，通过两座飞升台，想要生生不朽，都需要炼形为人，才能在修行一事上走得高远。</p>
可作为妖族出身的小陌，最终依旧是人间大地之上，站在最高处的那一小撮“道人”之一。</p>
它笑了笑，缩小身形，变成与两位不速之客同等身材，一双眼眸也恢复正常，一身碧绿法袍，唯有两只袖子极长，它一步跨出，拖曳两只大袖，径直来到金色落叶地界的边缘，不再向前多走半步路，双袖笔直落地，自我介绍道：“道号青同。”</p>
它只见那位黄帽青鞋绿竹杖的飞升境巅峰剑修，眯眼笑道：“小陌，道号喜烛。”</p>
青同看了眼那一袭鲜红法袍，除了悬停一把长剑，还有张符箓，因为陈平安在最后一场幻境天地中，滞留太久，是第十一张符箓了。</p>
青同感慨道：“多年没有见到这种‘忽然符’了。”</p>
陈平安说道：“忽然符？好名字。”</p>
按照《丹书真迹》记载，称之为白驹过隙符，别称月符。</p>
每当一张符箓燃烧殆尽时，便有一匹白驹跳跃一闪而逝状。</p>
青同点头道：“这张符箓，是陆掌教首创，脱胎于道祖的那张大符‘万年桥’，当年被陆掌教取名为‘忽然符’。”</p>
当年陆沉还未远游青冥天下，更不是什么白玉京三掌教，乘舟泛海多年，曾经离船登岸桐叶洲，专程造访镇妖楼，跟陈平安差不多，“游山玩水”一趟，陆沉在路途中，闲来无事，便绘制出这张忽然符，只是符箓材质，极为罕见，陆沉当初掬水画符，所掬之水，正是光阴长河，这张忽然符的门槛之高，可想而知。</p>
悬停在陈平安身侧的这张符箓，显然是被某位高人简化了，青同之所以可以断定不是陆沉亲手作为，因为青同在符箓上，看到了另外一种道法真意。</p>
远古时代，青鸟翩跹，有“背负青天”的美誉，来往于天地，传递天庭敕书，而白驹过隙，则只游走在光阴长河中。</p>
青同笑问道：“你是怎么发现我的？”</p>
先前陈平安和小陌刚刚进入镇妖楼时，小陌是抬头看天，走在小陌身后的青衫剑仙，却是低头看地，甚至还踩了踩地面。</p>
两人的视线，其实都没有错。</p>
一个抬头看梧桐树的真身所在，一个却是低头望去，仿佛与眼前这位岁月悠悠的道人“对视”而语。</p>
陈平安嗓音沙哑，略带几分讥讽语气，“你既然对我的身份有所猜测，还敢睁眼俯瞰吗？”</p>
青同开始挪步，却是侧过身，走在那条金色落叶与太虚境界接壤的边境线上，好奇问道：“你是怎么知道此事的？”</p>
“怎么知道此事的？”</p>
陈平安冷笑道：“难道不是我来问你这个问题吗？”</p>
“敲定此事”的修道之士，除了联袂走过一趟家乡小镇的三教祖师，恐怕就只有陆沉、邹子了。</p>
邹子肯定不会节外生枝，而陆沉在离开剑气长城后，不曾来过桐叶洲，只是去了宝瓶洲和北俱芦洲。</p>
小陌听得有些摸不着头脑，身份？公子还有什么身份，能够让青同如此忌惮？先前听这青同的口气，都比天大了，明摆着都不将剑气长城的隐官身份当回事，是那位有关？只是不对啊，如果真与那位有关，青同还敢这么推三阻四，故弄玄虚？早就跪在地上磕头就完事了吧？</p>
五至高之一，持剑者。</p>
一棵梧桐树算什么？</p>
砍柴生火做饭吗？</p>
那也得讲一个配不配啊。</p>
陈平安笑道：“青同猜测我是那位远古天庭共主，也就是三教祖师都很忌惮的那个‘一’。以至于道祖还专程在小镇那边，与我聊了一路。”</p>
这件事，是第一次与小陌说。</p>
小陌闻言，沉默片刻，“是也正常，不对，如此才是。”</p>
陈平安也没想到是小陌这么个答复。</p>
小陌能在落魄山混得那么风生水起，不是没有理由的。就凭这句话，就能够稳居前三甲，足可与开山大弟子裴钱的那句“师父境界不得翻一番计算”，打一打擂台。</p>
这就是年轻山主冤枉小陌供奉了。</p>
小陌在将自己“封禁”一部分记忆和情感后，跟随陈平安一路游历，比如在那大骊京城内，小陌早就有过类似的感觉了。</p>
当时就觉得身边的公子，就很像那个曾经亲眼见过的“人”。</p>
只是正因为很像，小陌之前才觉得不可能，似是而非，所有相像之人、事、物，当然都不真是。</p>
可如果身边公子，真的是“那个人”，小陌也无所谓，甚至颇为期待。</p>
万年之前，那场登天一役，小陌因为自身剑术一脉道法传承的关系，再加上某些个人恩怨，并未递剑，最终选择，跟碧霄洞洞主</p>
那位道友差不多，小陌从头到尾都在袖手旁观。如果说万年之后，又有一场登天，小陌愿意追随身边人，一同登高。</p>
有此想法后，小陌顿时神采奕奕，不如将这棵万年之前不过寻常的梧桐树，拿来练练手？</p>
不过小陌本就没把这“青同”放在眼里，所以更大的念头，还是破境，必须要赶紧破境，不跻身十四境，根本不够看。</p>
当初只是仰止加上朱厌，就可以让自己束手无策，无功而返，何况万年之后，当下十四境修士的数量，几座天下加在一起，还能说是屈指可数，但是等到三教祖师散道，就会多了，因为那会是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最大“道法雨落”。</p>
“可曾听说过一句邹子谶语？”</p>
青同自问自答道：“肯定听说过，并且早就仔细思量过一番了。以你一贯谨小慎微的心性，必然是有备而来。”</p>
是那句只在山巅流转的谶语。</p>
凤随天风下，高栖梧桐枝，桃李春风花开日，凤死清秋叶落时，朴素传幽真，遂见初古人。</p>
陈平安淡然道：“不当真就是了。”</p>
这是郑居中说过的一句话，用在此时此地，很应景。</p>
青同似乎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么个答复，微微歪头，打量着这个名动数座天下的青衫客。</p>
浩然，蛮荒，青冥，莲花，五彩。</p>
皆知此人姓名了。</p>
青同停下脚步，转头问道：“我已经回答过问题，轮到你了。”</p>
陈平安说道：“骑驴找驴，是个再明显不过的提醒。”</p>
青同最早为两位登门恶客安排了两头驴子，骑驴看山河。</p>
当时陈平安与小陌看似随意说了句“既来之则安之”。</p>
来到什么地方？</p>
比如曾经有一位至高存在，偶尔会沿着两条飞升台，拾级而下，来到人间。</p>
而这座天地，其实一直是条极其隐蔽的“下坡路”。</p>
之后的诸多“一叶障目”，相比此事，可算小儿科了。</p>
这棵梧桐树愿意这么猜，陈平安当时也就骑驴下坡，乐得借坡下驴。</p>
小陌一方面惊叹自家公子的思虑周密，一方面腹诽不已，你这棵梧桐树，万年修道，得了个文庙的护身符，既无天敌，也无忧虑，结果就只是修出了这么些花花肠子？</p>
青同恍然道：“陈清都会挑中你担任末代隐官，不是没有理由的。”</p>
小陌提醒道：“青同，对老大剑仙还是要尊敬一点。”</p>
青同闻言有些疑惑，你一个曾经都跟元乡、龙君打生打死的妖族剑修，怎么开始对陈清都如此尊敬了。</p>
“这般待客殷勤，比晚辈当年误入藕花深处，要有意思多了。”</p>
陈平安手心轻轻敲击刀柄，“前辈可谓处心积虑，用心良苦了。”</p>
比如只说那第一幅幻象天地，那位棋待诏视线所及，就是一座崭新天地。</p>
天地景象，就会从一幅水墨写意画，变成一幅纤毫毕现的工笔画，同时从只有黑白两色的山水画卷，变成一幅青绿山水画。</p>
之后遇到那山野老媪，寓意“天外有天，人外有人”一理。</p>
故而等到陈平安以彩云谱镇住那老媪和妇人，便有“后世棋道，已经如此之高了吗”一语。</p>
陈平安实在是懒得与对方拐弯抹角，便干脆揭穿那层窗户纸，直言一句“想来棋道如世道，总归是向高处走的。”</p>
何况青同还有一种更深层的用意。</p>
陈平安是那个一，是棋待诏，故而才能够拥有“看一眼，天地生”的通天造化。</p>
与此同时，那个一，又是隐居山野不问世事的老媪、妇人，陈平安反而变成了后世人的另外一个“一”，两者一场重逢，前者对待当今世道，便有陌生之感。</p>
在陈平安与小陌分开，独自去官道上看书时，书页一片空白，陈平安当时便起过自然而然的一个心念，觉得这棵梧桐营造天地的手段，太过粗陋，只能算是山水贫瘠，换成自己，只会滴水不漏……</p>
而这本身就是青同的一种巧妙试探和微妙暗示。我青同做不到。你这个一可以。</p>
只是陈平安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，好像青同处于一种极为矛盾的境地，既早早认定自己是那个一，却又不敢相信，或者说不愿意自己真的是那个存在。</p>
身形佝偻的陈平安，盯着远处那个青同，冷不丁问道：“你如今是什么实力？”</p>
小陌一听就知道会很有意思了。</p>
因为小陌知道自家公子，极少面对一位山上前辈，直接用一个“你”字作为开场白。</p>
那么接下来，就绝对不会是一场点到即止的切磋了。</p>
青同微笑道：“大概相当于一个飞升境，半个武夫神到，会几张大符。”</p>
陈平安点点头。</p>
两人之间，瞬间出现一条鲜红长线，以及余音袅袅的一句言语。</p>
“那我就不用担心会打死前辈了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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