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些年池水城来了个道行深浅不定的外乡奇人，能吹铁笛，性情古怪，时而穿大袖红衫，如膏粱华族子弟，头顶簪花，睥睨独行，时而衣衫褴褛如贫家乞儿，逢人便当街乞讨，只要有人愿意给钱，就帮忙算卦，不管对方答应与否，都会追着给出几句类似谶语的言语。</p>
刘志茂嗤笑一声，“就是个老金丹，会点粗浅相术。喜欢装神弄鬼，骗骗贩夫走卒还行。面子上不拘小节，骨子里就是那种你生平最讨厌的酸儒，讲究一个凡事都要立起个体统来，若是身边人与那田间种地的，茅坑扒粪的，拱手作揖，便会来一句‘连我脸上也无光了’。”</p>
说到这里，刘志茂灌了一口酒，“你们这些个读过几本书的，甭管骂自己骂别人，说话就是能够恶心人。”</p>
章靥喝完一碗酒，晃了晃酒壶，所剩不多了，倒了最后一碗酒水，没来由感慨道，“人生不是读书赏画，眼见画中崇山峻岭，不知真正行人跋涉之苦，又犹如诗句中苦雨穷愁，在诗虽为佳句，而当之者殊苦也。”</p>
“理是这么个理，就是听着别扭。”</p>
刘志茂点头道：“章靥，说真的，你一辈子都是个谱牒修士，哪怕当年跟着我，一起创建了青峡岛，有了一份偌大家业，但是你其实没有当过一天的山泽野修。”</p>
章靥笑着反问道：“那你呢？如今成了一座宗门的首席供奉，有当过一天的谱牒仙师吗？”</p>
刘志茂哑口无言。</p>
章靥抬起酒碗，笑道：“屋外人间无穷事，且尽身前有限杯。”</p>
刘志茂与之轻轻磕碰，“老小子拽酸文还拽上瘾了。”</p>
章靥仰头喝完酒水，问道：“就不回青峡岛横波府，吃顿年夜饭？难不成还要陪着我在这边守夜？”</p>
刘志茂笑道：“有何不可？”</p>
章靥摆摆手，“免了，我这边还有顿正儿八经的年夜饭，有你们俩在场蹭吃蹭喝，估计就没年味了。”</p>
刘志茂笑了笑，就要起身离去。</p>
确实，早就不知道上次吃年夜饭，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。</p>
只是就在此刻，门口那边，有人神不知鬼不觉，斜靠房门，双手笼袖，笑眯眯道：“刘首席志向高远啊，这会儿就想着去五彩天下了，当真是深谋远虑，好志向，好布局。”</p>
章靥不过是抬起头，有个真诚的笑脸。</p>
但是刘志茂却是一瞬间便汗流浃背，既是忌惮背后那个人，更是忌惮那个人，竟然能够在屋外悄无声息站那么久。</p>
这要是一剑递出，岂不是万事皆休？</p>
田湖君无法掩饰的脸色微白，不可抑制的道心震颤。</p>
不过刘志茂很快就恢复如常，转头望向门外那个老熟人。</p>
第一次见面，对方就是一只好像在自己鞋边奔波劳碌的小蝼蚁，踩死还是不踩死，只看自己的心情。</p>
第二次重逢，对方殚精竭虑，机关算尽，在青峡岛寄人篱下，才算勉强与自己平起平坐喝顿酒。</p>
第三次，是在那正阳山，双方都是客人，落魄山的年轻山主，就已经能够将自己牵着鼻子走了。</p>
至于今天。</p>
兴许对方看待自己，一位宗门的首席供奉，玉璞境修士，大概就是一只蝼蚁了？</p>
陋巷的泥腿子。青峡岛的账房先生。落魄山的陈山主。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，城头最新刻字者。</p>
田湖君的心境，与别人还有些不同。</p>
因为最让田湖君忌惮万分的那件事，不是那些骇人听闻的事迹、身份，而是一件估计没几个人知晓的“小事”。</p>
眼前青衫男子，哪怕撇开所有身份、壮举不去说。</p>
他依旧是一个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给顾璨一耳光、顾璨都会诚心诚意笑脸相向的人。</p>
刘志茂站起身，再转身，重重抱拳，爽朗笑道：“见过隐官！”</p>
章靥起身笑道：“真是稀客，上次我这边门派创建，给落魄山书信一封，结果还是没能请来陈账房，等会儿得自罚一碗。”</p>
田湖君站起身，竭力稳住道心，轻声道：“见过陈先生。”</p>
陈平安伸出手掌虚按几下，笑眯眯道：“一屋子都是老朋友了，瞎客气什么。”</p>
结果就算是章靥，还是等到陈平安率先坐下，才落座，就更别提刘首席与田地仙了。</p>
“那会儿我都不在落魄山上，怎么请，真不是我摆谱，与谁摆谱，都摆不到章老哥这边。”</p>
陈平安还真就喝了一碗酒，抬起手背，抹了抹嘴，“这池水城乌啼酒，除了贵没话说。”</p>
之后与章靥问了些琅嬛派的事情，陈平安作为一山之主，算是替落魄山那边答应下来，以后只要是琅嬛派弟子，外出游历，都可以去落魄山那边逛逛，如果有资质不错的纯粹武夫，只要章靥愿意，还可以放在落魄山那边，待上个两三年都是没问题的，期间自会有人帮忙教拳喂拳。</p>
刘志茂无奈道：“本来想着隐官大人帮我劝他几句，现在看来是不成了。”</p>
陈平安笑道：“有一种强者，就是能够把苦日子过得认认真真，不怨天不尤人。”</p>
章靥摆摆手，“只是清贫生活，衣食无忧，算不得什么苦日子。”</p>
陈平安笑着不说话。</p>
刘志茂却是大笑起来。</p>
章靥也自嘲一笑，举起酒碗，“说不过你，喝酒喝酒。”</p>
某个道理，就像一条江河，另外一个看似否定的道理，其实只是那条江河的支流而已。</p>
田湖君是一愣过后，用心认真思量一番，才好不容易嚼出余味来。</p>
一时间她便愈发自惭形秽，一屋子人，好像就数自己脑子最不灵光的感觉，实在糟糕。</p>
一个人的不合群，只有两种情况，一种是鹤立鸡群，一种是鸡立鹤群。</p>
刘志茂试探性问道：“是打算见一见新任湖君？”</p>
陈平安点头道：“放心，无需刘首席代为引荐了。”</p>
又喝过了一碗酒，陈平安就起身告辞，只让章靥送到了门口。</p>
章靥以心声说道：“刘志茂稍后如果请你帮忙，看在我那点屁大面子上，希望你能帮就帮，至于不能帮的就算了。”</p>
这个老修士临了补上一句，“至少，至少恳请你别与这家伙翻旧账。”</p>
陈平安笑着心声一句，“以前很难讲明白一个道理，不是那个道理就小了，现在很容易讲清楚同一个道理，也不是那个道理就大了。”</p>
章靥闻弦知雅意，点头道：“下次去落魄山找你喝酒。”</p>
陈平安提醒道：“记得一定要事先通知落魄山一声，不是我架子大，实在是经常外出，未必会留在山上。”</p>
章靥笑着答应下来。</p>
陈平安最后打趣一句，“你这个一派掌门，倒是清闲。”</p>
章靥笑了起来，如今虽说有了个所谓的山上门派，但是事无巨细，都得精打细算，说句大实话，门派里边租赁了多少亩良田，在外买下了几栋宅子，都需要章靥亲自过目，每逢秋收时节，章靥甚至乐得亲自下田地劳作，那副场景，可不就是田垄间，白发老农如鹤立。</p>
果然如章靥所料，离开屋子没多久，刘志茂便以心声问道：“不知如今那五彩天下？”</p>
陈平安摇头笑道：“截江真君一去便知。”</p>
见对方不愿多说，刘志茂也无可奈何，其实也就是想要问一问，现在那边的上五境修士多不多，当然，要是能够与飞升城攀上点关系，准确说来，就是飞升城内的那座避暑行宫结个善缘，更是求之不得。现在看来，自己如果真去了五彩天下，只要不被这个年轻隐官暗地里下绊子穿小鞋，就该烧高香了？</p>
陈平安笑着拱手抱拳，身形一闪而逝。</p>
刘志茂便随之隐匿身形，带着田湖君一同御风返回青峡岛。</p>
俯瞰书简湖，其中一座岛屿，水边杨柳弱袅袅，恰似邻家少女腰。</p>
而那湖君水府，位于书简湖一处水底深处，山根水脉皆佳，同样是“依山而建”的连绵建筑，虽不豪奢，却也不俗。</p>
水面之上的附近几座岛屿，真境宗都已撤出，其中一座大岛，新建了湖君祠庙，真境宗算是极有诚意了。</p>
新任湖君夏繁，与那幕僚吴观棋，此刻正在一处亭内弈棋。</p>
年轻容貌的湖君，身穿一件青碧色龙袍，此举不算僭越。</p>
与之对坐的那位白衣文士，中年相貌，一手持折扇，一手捻子。</p>
夏繁轻轻落子在棋盘，问道：“要不要再试探一下刘老成？”</p>
吴观棋点头道：“当然需要，但是不用操之过急，一来不看僧面看佛面，上宗韦滢，气魄不小。再者刘老成怎么都是一位仙人，还是野修出身，气运在身，不容小觑。欲想破开大局面，其实无需用大力气，切入一点，轻巧即可。”</p>
夏繁笑道：“刘老成实在是太识趣，我们好像都找不到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机会了。”</p>
自己一赴任，刘老成就主动登门拜访，二话不说便交割地契，送出那些岛屿。</p>
夏繁继而又问道：“吴先生有无机会，与那刘志茂接触，拉拢一二？”</p>
吴观棋摇头道：“湖君府根本给不了刘志茂想要的东西，我们就不必自取其辱了，白白给那位截江真君当个笑话看。”</p>
之后一局棋，夏繁数次陷入长考，吴观棋却是次次落子如飞。</p>
只是下棋双方，并不知道棋盘一旁，就站着那么一个真正观棋不语的“真君子”。</p>
青同忍不住再次提醒道：“为何就这么耗着？”</p>
陈平安只是双手负后，看着桌上那副棋局，神色淡然道：“不着急，等到他们分出胜负吧。”</p>
又各自下了十几手，</p>
陈平安看出了大局已定，瞥了眼那个吴观棋手中折扇，先前此人说那韦滢气魄不小，其实他也不差了，折扇一面写有八个字。</p>
“百花丛中，吾为东君。”</p>
刹那之间，涟漪阵阵，吴观棋先于湖君夏繁开口询问。</p>
“谁？！”</p>
“我。”</p>
吴观棋脸色微变，看来被气得不轻。</p>
倒是那位湖君夏繁，临危不乱，还饶有兴致，望向那个渐渐显出身形与面容的青衫男子。</p>
等到看清楚对方的面容，夏繁立即站起身，作揖道：“小神拜见隐官。”</p>
吴观棋微微一笑，合拢折扇，低头拱手道：“见过陈剑仙。”</p>
陈平安拱手抱拳还礼，说道：“当下局面，来之不易，恳请夏湖君多加珍惜。”</p>
夏繁笑着点头道：“在其位谋其政，是题中之义。”</p>
其实陈平安在现身之前，就几乎可以确定，自己要白走一趟了。</p>
新任湖君夏繁，谋主吴观棋，都是聪明人不假，尤其是后者，可谓心思缜密。</p>
来这边之前，陈平安其实先去了一趟湖君府邸诸司衙署，尤其是那档案房，秘录颇多，比如茅月岛出身的曾掖和马笃宜等，都是榜上有名，此外还翻到了不少熟悉的名字。谍报收集一事，可谓不遗余力，而且收获颇丰。</p>
与正阳山水龙峰的那位奇才兄，是两个极端了。</p>
而且看那些档案的笔迹，显然都是出自一人手笔。</p>
甚至就连宫柳岛周采真，这边也有不少记录。册子上边，还有主笔者的一些推测，看档案上边的墨迹，是后边添加上去的。比如姜尚真，化名周肥，与浮萍剑湖的女子剑仙郦采，再加上一些个零零碎碎的小道消息，此人便能够推断出，这个姜尚真极为宠溺、可以说是当亲女儿养的小姑娘，极有可能她真正的家乡，是北俱芦洲。</p>
对此陈平安倒是没有太多，吴观棋作为水府幕僚，职责所在，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。</p>
陈平安怎么可能不清楚书简湖水府的根脚，只会比刘志茂知道更多的真相，比如夏繁，除了是太后娘娘钦点的人选，家乡籍贯，沙场履历，都是一清二楚。至于吴观棋，落魄山知道的内幕相对少一些，好像曾经管着大骊朝廷在一洲中部的谍报，与李宝箴算是同僚了。</p>
陈平安转头看向那个吴观棋，“心中不以为然？”</p>
吴观棋有了一个比较有意思的说法，“不敢。”</p>
结果这位落魄山的陈剑仙，用了一个更有意思的说法。</p>
“我觉得你敢。”</p>
吴观棋冷笑道：“我大骊从无诛心定罪的先例。”</p>
陈平安笑道：“那是因为你所站位置，一直不够高，所以并不清楚我师兄的真正规矩所在，要知道事功学问最厉害处，原本就是奔着‘用心’去的。你要是连这个都不理解，是当不好这湖君水府账房先生的。”</p>
吴观棋默然不语。</p>
陈平安笑呵呵道：“何况万一哪天，我一不小心当了大骊新任国师，到时候专门为你开个先例，你怎么办，岂不是尴尬至极？丢在地上的面子可以捡起来，可是一些个说出去的话，怎么吃回肚子去，对吧？”</p>
吴观棋欲言又止，气势显然弱了许多。</p>
陈平安笑着伸手按住此人肩膀，“所以说啊，年轻人不要太锋芒毕露，就像大白天提灯笼走路，有那招摇过市的嫌疑，要学会秉烛夜游。”</p>
被一个年轻人称为“年轻人”的吴观棋，脸色紧绷，估计再这么聊下去，就要脸色铁青了。</p>
所幸那个不速之客，告辞一声，便不见了身形。</p>
湖底水府多重禁制，完全形同虚设。</p>
池水城里边，有条长达数里、店铺林立的猿哭街。</p>
由于今天是大年三十，几乎全部关门了，陈平安在一处店铺门口停下，曾经在这边，买了一把名为“大仿渠黄”的青铜古剑。</p>
再走出约莫五六十步，在两间铺子中间的台阶上，陈平安缓缓坐下。</p>
曾经有个乔装成中年相貌的外乡游侠儿，也曾在这里坐了坐，然后去自找苦吃。</p>
青同在一旁现身，依旧是头戴幂篱，不见真容。</p>
不知为何，青同觉得这位剑修，好像有些伤感，不多不少，倒是谈不上如何伤心。</p>
就像一个没钱买酒的馋嘴酒鬼，只得自个儿关起门来生闷气？</p>
不过陈平安很快就站起身。</p>
青同问道：“不是催促，就是随便问问。接下来还要去几个地方？”</p>
陈平安伸了个懒腰，笑道：“快了。”</p>
少年气盛一时两三件事，浮数大白。山河壮观不朽千秋万载，风流何在。</p>
是不是剑修，反正都是剑客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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