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平安，是在五月初五这一天来的。</p>
而这位老人，则是在五月初五那天走的。</p>
双方相逢于书简湖。</p>
先生先贤们的背影，已经在路上渐行渐远。</p>
但是曾经看着那些背影的某个身影，一样会成为更年轻之人眼中的背影。</p>
老人起身后，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，神色慈祥，宛如一位看到了年轻晚辈有出息的家中长辈，轻声道：“好家教。”</p>
陈平安挺直腰杆，嘴唇微动，不过到底没说什么，只是眼神明亮，默默点头。</p>
梧桐树那边。</p>
盘腿而坐陈平安睁开眼睛，长呼出一口气。</p>
小陌立即收起那尊剑气森森的缥缈法相，轻声问道：“公子，还好吧？”</p>
陈平安点头笑道：“算是很顺利了。”</p>
师兄崔瀺曾经与人“借字”。</p>
其中一个“山”，先生在功德林那边说起过，正是礼记学宫大祭酒的本命字。</p>
那么“水”一字何在？</p>
虽然先生从未提及，但是陈平安早就心中有数了。</p>
当然是这位道场在书简湖、写出过一篇《问天》的的老前辈了。</p>
所以这位前辈的那炷“心香”，就会是天地间最为灵验的一炷水香。</p>
其实前辈晚辈，双方心照不宣。</p>
只是这种事情，就不用跟青同说了。</p>
青同立即收起那副阳神身外身，恢复真身后，伸了个懒腰，“功德圆满，终于收工了！”</p>
陈平安微笑道：“还没完事呢。”</p>
青同一个后仰倒地，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，山水相依。陈平安没理由只与水神做买卖，还有山神啊。</p>
青同怔怔望着天幕，眼神哀怨，叫苦道：“你这算不算一不做二不休？”</p>
陈平安站起身，十指交错，舒展筋骨，说道：“我们可以休息片刻。”</p>
闲来无事，陈平安就面朝那棵梧桐树，倒退而走。</p>
明月挂梧桐，风吹古木晴日雨，月照平沙夏夜霜。</p>
小陌见自家公子心情不错，在青同这边就有了个略好脸色。</p>
陈平安继续慢悠悠倒退行走，笑道：“先前见着了仰止，听说一事，说那道号众多的白景喜欢你。”</p>
看在青同在仿白玉京楼内，还算仗义的份上，陈平安就不当那耳报神了。</p>
小陌赧颜，顿时头大如簸箕，满脸往事不堪回首的神色。</p>
陈平安双手笼袖，调侃道：“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，不如多学学老厨子，米大剑仙，周首席这些人。”</p>
小陌摇头道：“朱先生曾经说过，唯有痴情最风流，一语惊醒梦中人，所以对待男女情爱一事，与谁学都不如跟公子学。”</p>
青同突然有一种明悟，莫非这就是落魄山的门风？</p>
陈平安开始倒着练习六步走桩，双手伸出袖子掐剑诀，说道：“先前在黄庭国紫阳府那边，我得了一枚品秩很高的剑丸，是上古西岳某位得道仙真精心炼造而成，你先看看，适不适合你，如果适合就拿去好了，不适合的话，你觉得送给谁比较合适？对了，剑丸名为‘泥丸’。”</p>
落魄山和仙都山，好像有太多人都可以炼制这枚剑丸。</p>
所以陈平安比较为难。</p>
其实陈平安是有私心的，个人比较倾向弟子郭竹酒。</p>
只是暂时不确定合适与否，所幸有小陌可以帮忙勘验一番，回头再做打算。</p>
如今的浩然天下，可能看待陈平安在剑气长城的所作所为，更多是想到那个隐官头衔，酒铺，无事牌，宁姚，避暑行宫……</p>
可事实上，如果不谈结果，只说那些年里的心路历程，甘苦自知，不足为人道也。</p>
所以陈平安很感谢当年那个在墙头上敲锣打鼓为自己鼓气的小姑娘。</p>
会很怀念郭竹酒和裴钱的怄气。</p>
言语之际，那只袖珍剑匣从陈平安袖中掠出，此外还有一连串的金色文字。</p>
小陌伸手接住剑匣和那些宝箓，扫了眼文字就不再多看，点头道：“我先看几眼剑丸。”</p>
匣内所谓剑丸，其实就是一道纤细的漆黑剑光。</p>
小陌双指捻住那道剑光，凝神端详片刻后，抬头说道：“公子，此物对我来说就是鸡肋，并不适合。目前看来，最好送给一位欠缺五行之土本命物的年轻剑修，虽说剑修之外的练气士，也能炼化为本命物，成为类似半剑修身份，就像早年的公子，但是毕竟此举比较涉险了，极难达到道心与剑心两相契的灵犀境地，因为炼制这枚剑丸，不光是炼剑而已，更多像是继承一份香火凋零的道统，恐怕炼剑之人，还要走一趟那位真人治所的洞府，这就意味着修士资质如何，不是最重要的，机缘才是第一。”</p>
陈平安说道：“那就不急。”</p>
小陌说道：“我帮公子收着剑匣好了。”</p>
若有什么意外，有自己兜着。</p>
陈平安也没有拒绝，继续倒退走桩。</p>
青同以心声悄然说道：“陈平安，那个白景？她可是屈指可数的剑修，跟小陌一样，都是飞升境巅峰圆满剑修！要是能够让小陌将她拐骗到这边，两座天下此消彼长，文庙功劳簿上边又是一笔功德！”</p>
陈平安恼火得直瞪眼，沉声道：“毛病！”</p>
只是陈平安很快收敛神色，说道：“好意心领了，只是以后别瞎出主意。”</p>
青同闷不吭声。</p>
陈平安以心声解释道：“你以为白先生会袖手旁观，真会由着小陌去跟白景碰头？小陌这一去蛮荒，一个不小心，都未必能回浩然。”</p>
青同后知后觉，瞬间心中悚然。</p>
白泽的恐怖之处……青同都不敢多想。</p>
陈平安轻声道：“万事尽量从最坏处打算，未雨绸缪，思虑周全，之后一切，就都可以视为往好处好一点点转变之事了。”</p>
青同仔细琢磨一番，“好像有那么点道理。”</p>
栏杆处。</p>
吕喦说道：“好像青同道友依旧懵懂不知，这本是一场可遇不可求的护道和传道。”</p>
至圣先师点头笑道：“就看我们这位青同道友，何时福至心灵了。”</p>
吕喦问道：“仿白玉京内那份散去的功德，数量不小，文庙这边事后会不会？”</p>
至圣先师摇头道：“当然不会对陈平安额外弥补什么，邹子那句‘同桌吃饭，各自端碗’，话糙理不糙。”</p>
吕喦点头，陈平安到底还是一位出身文脉道统的儒家子弟，这一路梦中神游，说是买卖，其实还是读书人作为。</p>
这位身材高大的老夫子，抚须微笑道：“知我者谓我心忧，不知我者谓我何求。”</p>
吕喦突然说道：“如果贫道没有记错，陈平安如今连贤人都还不是吧？文圣就没有说什么？”</p>
至圣先师哈哈笑道：“护短一事，文庙里边，谁都精不过老秀才的，等着吧，总有老秀才憋不住的一天，到时候就要摆出苦口婆心状，搬出一大箩筐的道理了，旁人吵又吵不过，听了又嫌烦，不听还不行。”</p>
吕喦会心一笑，“可惜不曾去过文庙旁听议事。”</p>
至圣先师说道：“此事简单啊，我与礼圣知会一声，就把纯阳道友安排在老秀才旁边的位置上，如何？”</p>
吕喦摇头道：“还是算了。”</p>
陈平安停下脚步，一步返回原地，重新落座，说道：“继续赶路。”</p>
青同哀叹一声，“真是劳碌命。”</p>
小陌微笑道：“青同道友说了什么？我没听清楚，再说一遍。”</p>
青同脸色僵硬起来，“没什么。”</p>
陈平安闭上眼睛，双手叠放在腹部。</p>
又邀诸君入梦来。</p>
与君借取万重山。</p>
游思六经神越渎海结想山岳，吾为东道主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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