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走过一趟蛮荒腹地和那托月山的缘故？不止，好像是当下这趟游历，又让这位年轻隐官在某条道路上，又有收获？</p>
刹那之间，嫩道人只见那年轻隐官，蓦然而眯眼笑，“被晚辈几句大话给吓到了？吹牛皮不打草稿，只见砍头的，何尝见着砍嘴的，对吧？”</p>
年轻隐官挪步，笑着拍了拍嫩道人的肩膀，“何况前辈身正不怕影子斜嘛。”</p>
嫩道人发出一阵干笑。</p>
好像更窝囊了。</p>
这算是被年轻隐官给了一颗枣再敲了一棒子？</p>
陈平安最后说道：“丑话说在前头，总好过以后心生怨怼，两两埋怨，都要打生打死了，还觉得谁都没错。”</p>
嫩道人点点头，这个道理，还算简单粗浅，就比较实在了。</p>
陈平安与嫩道人一番叙旧过后，没了白玉京陆掌教，院内陈灵均依旧畏畏缩缩，神色拘谨，有口难开，这么多人，丢了面子在地上，捡都捡不起。</p>
陈平安走下台阶，来到陈灵均身边，好似未卜先知，笑道：“怎么，已经见过梦粱国皇帝了？说吧，在酒桌上，跟黄聪夸下什么海口了。是承诺我肯定会担任梦粱国的首席供奉，记名客卿？”</p>
陈灵均笑容尴尬道：“那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，不能够，绝对不能够。”</p>
连忙朝郭竹酒使眼色，你是我家老爷的小弟子，说话比我管用。</p>
郭竹酒果然信守承诺，帮忙解围，大致说了陈灵均与年轻皇帝喝那顿酒的对话内容。</p>
陈平安伸手按住陈灵均的脑袋。</p>
陈灵均缩了缩脖子。</p>
陈平安笑道：“你可以担任梦粱国的皇室供奉，可以记名，至于首席头衔，就算了，蛟龙之属，一旦与国祚牵扯太深，以后会比较麻烦。另外米裕那边，你自己跟他商量去，米裕自己愿意多个供奉或是客卿身份，我不拦着。此外谱牒修士担任别家供奉客卿，但凡是记名的，按例在霁色峰祖师堂那边都是需要录档的，如果长命掌律问起来，就只管往我身上推。”</p>
陈灵均猛然抬头，惊喜道：“老爷答应这件事啦？！”</p>
陈平安点点头，没好气道：“出息！”</p>
陈灵均抱住自家老爷的胳膊，感激涕零，“老爷啥时候回家，我备好食材，让老厨子做一大桌子好吃的？”</p>
早知道这样，先前见着了那个孤零零的陆掌教，怕啥怕，大爷我跳起来就是一顿唾沫星子喷你陆沉一脸。</p>
陈平安按住那个脑袋，轻轻推开，瞪眼道：“以后别再怂恿白玄去参加什么夜游宴，压一压魏山君的风头？亏你想得出来！”</p>
陈灵均哦了一声。</p>
陈平安说道：“参加披云山夜游宴，贺礼不要钱啊？”</p>
唉？</p>
陈灵均恍然大悟，笑容灿烂道：“还是老爷算无遗策！”</p>
陈平安之后要去拜访梦粱国皇帝黄聪，问郭竹酒要不要一起，郭竹酒摇头说不去，好像没啥意思，陈灵均挺起胸膛，开始毛遂自荐，结果老爷没答应。</p>
陈平安离开后，陆沉又不在，青衣小童就甩了甩袖子，开始好奇那个头戴幂篱的青同道友了。</p>
陈灵均开始小心翼翼套近乎，“青同道友，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，你是飞升境起步。”</p>
青同摘了幂篱，小有意外，这条元婴境水蛟的眼光，如此之好？</p>
不谈飞升境的修为深浅、杀力高低，只说在隐匿气象这件事上，青同还是颇为自傲的，不曾想被这个青衣小童一眼看穿了。</p>
见那青同道友没有承认没有否认的，陈灵均就心里有数了，便有几分沾沾自喜，瞅瞅，什么叫滴水不漏，这就是了，猜那陌生修士的境界，其实就跟猜数字一样，只要经验足够丰富，那就简单得很了。</p>
陈灵均与这位自称来自桐叶洲的青同道友寒暄几句，好像想起什么，便跑出了院子找人去。</p>
娄山一座宅子外，门前有二古松，各有凌霄花络其上。</p>
山风清软，花大如碗，离了枝头也不分家，徐徐而落。</p>
陆沉就蹲在树下看过一朵花飘落在地，依旧不愿起身，好像要等到再有花落。</p>
有一拨过路女修，看到这一幕，又见那年轻道士生得神爽俊逸，更觉有趣，她们黛眉低横，秋波斜视，吃吃笑了。</p>
陆沉站起身，与那些姐姐妹妹们打了个道门稽首，刚要自报名号，她们手头还有事要忙，只是稍稍还礼，便姗姗离去。</p>
之后陆沉便继续一路闲逛，想那市井坊间游手好闲的架儿。</p>
等到青衣小童终于遥遥看到那位陆掌教的身影，只见年轻道士蹲在路边，正伸手指着一块地上的石头，骂骂咧咧，“人吃热饭，狗还要吃口热屎呢，你倒好，好吃懒做，喜欢招惹是非当那绊脚石是吧，恼了我，不打你，打狗吗？”</p>
陈灵均壮起胆子，走向那个陆沉，然后蹲在一旁，也不说话。</p>
陆沉转过头，笑问道：“干嘛？”</p>
陈灵均深呼吸一口气，眼神坚毅，道：“陆掌教，咱俩的事，别牵扯我家老爷和落魄山，行不行？”</p>
陆沉笑道：“奇了怪了，咱俩有啥事了？”</p>
陈灵均说出这番话，好像就已经把胆子用完了，容我先缓缓，在心里多念叨几句老爷，再与你讲道理。</p>
陆沉笑道：“不喷我一脸唾沫星子了？”</p>
陈灵均眼珠子急转，得赶紧找个法子找补找补。</p>
陆沉啧啧道：“听说景清道友在落魄山那边，新认了一个姓郑的世侄。”</p>
陈灵均尴尬道：“没有的事！”</p>
之前自家山门口那边，来了个姓郑的，瞧着就像个有点钱的读书人，一开始自称是自家兄弟陈浊流的徒弟，陈灵均也就没有太当回事。</p>
只是后来见文圣老爷和大白鹅，在那个姓郑的读书人那边，都是很客气的，甚至大白鹅难得在一个外人那边吃瘪，陈灵均就立马意识到不对劲了。</p>
思来想去，只觉得那个姓郑的，反正不是白帝城那位魔头巨擘，那就万事好商量。</p>
“嫩道人也就是不晓得你的一连串丰功伟绩，不然他就要甘拜下风了。”</p>
陆沉笑着站起身，一脚踹掉那颗石头，如箭矢激射而出，掠过一棵古松树枝间，最终去往崖外，惊起天上雁群，点头道：“木雁之间，龙蛇之变。”</p>
陈灵均跟着起身，轻声说道：“先前我说那事儿，就当陆掌教答应了啊？”</p>
陆沉双手负后，缓缓而走，道：“又不是什么坏事，你怕个什么？走渎化蛟，只是跻身元婴境，都未能成为玉璞，那你下次怎么办？沿着齐渡走水入海？成了玉璞境又如何，仙人境呢？飞升境呢？如今浩然天下，已经有了一条真龙，那位斩龙之人，合道所在，故而容得下一条，未必容得下两条啊。但是你如果去了青冥天下，可就是别有洞天另外一番景象了，到时候我只需送你一张白玉京的护身符……”</p>
陈灵均摇头道：“我不想离开家乡那么远。”</p>
然后陈灵均问出那个积攒多年都想不明白的问题，“陆掌教，你都道法那么高了，身份那么显贵了，为啥跟我较这点劲嘞？”</p>
其实陈灵均私底下问过自家老爷，但是陈平安的回答，是个比较“山上”的说法，终有水落石出的时候。还让陈灵均不用多想此事，总会水到渠成的。既然老爷都这么说了，陈灵均也就当真不多想了，如果不是今儿碰到陆沉，陈灵均就只当没这档子事呗，费那脑子想那些玄乎的作甚。</p>
“与你较劲？算不上。就是一笔陈年旧账，一直没能翻篇，不耽误修行，就是个挂念，总要抹平了。”</p>
陆沉双指并拢，往青衣小童脑袋上就是一敲，笑道：“你就不能从你家老爷身上学半点好啊，你看看陈平安，一年到头都在外远游，修行破境一事，嗖嗖嗖往上涨，谁不羡慕？”</p>
陈灵均摸了摸脑袋，也不抬头，陪着陆沉一起散步，瓮声瓮气道：“可老爷也不是自己想要一年到头在外不着家啊，还不是想着山主夫人，然后又想要帮着那位齐先生多看看江湖，你以为老爷不想求个安稳啊。”</p>
陆沉一脸震惊道：“景清道友，以前是贫道眼拙了，原来你不是个傻子啊？”</p>
陈灵均一听这个，再想到郭竹酒转述自家老爷的那番话，立即就腰杆硬了，摇头晃脑起来，当然没敢将那两只袖子甩得飞起。</p>
陆沉突然一脚踹在陈灵均屁股上，“滚吧，等到以后哪天自己想要远游青冥天下了，可以来白玉京找我。”</p>
陈灵均一个踉跄，揉了揉屁股，头也不回，飞奔离去，天高地阔喽。去白玉京找你？找你个大爷嘞……</p>
陆沉笑眯眯道：“嗯？！”</p>
这记性，真是被嫩道人吃了。</p>
青衣小童心知不妙，只是哪敢停步，脚步更快，转眼间便跑得没影了。</p>
青同闷得慌，出门散心去。</p>
不知为何，先前青同被那个叫郭竹酒的小姑娘，竟然盯得有点发毛。</p>
小姑娘也不开口说什么，就是在那儿假模假样走桩练拳，只是时不时看一眼青同。</p>
青同一出门，就看到那个满头大汗的青衣小童，与自己擦身而过，飞快撞入门内。</p>
结果青同发现在一座崖畔的翘檐凉亭内，莺莺燕燕中，陆掌教正在给一群女修看手相。</p>
年轻道士一手捏着一位女子的手掌，一手轻轻在那女子掌心指指点点，说了些掌心纹路与之对应的山形势水相貌，再夹杂几句感慨，说那自古一来，但凡女子，如姐姐这么好颜色的，与那才子，总是相凑着的少，这就叫买金人偏遇不着卖金的。到头来只能求月老开开眼，垂怜些。有了姻缘，又怕那遇人不淑，到头来，傍了个影儿，国色天香，打了水漂，教旁人瞧着都伤心呐，所幸小道看姐姐你这手相，却是不错的，财运稍微薄了点，只说这情路，却是定然顺遂了……</p>
之后这位尤其精通手相面相的年轻道士，换了女子继续看手相，说得那些娄山女修们个个笑颜如花。</p>
一位少女姿容的年轻女修，缩回手后，好奇问道：“陆道长，我也曾跟随师父去过神诰宗，怎的就没听说过你们秋毫观？”</p>
年轻道士赧颜道：“小道观，就是座小道观，霖妹妹你没听说过，也实属正常。每逢诸峰庆典，或是宗门授箓，贫道都是能到会的，就是位置比较靠后，不显眼，想必因此错过了霖妹妹。”</p>
那少女点点头，多半是如此了。听说神诰宗的大小道观数十座，道统法脉复杂得很，大山头嘛，谱牒就厚。</p>
年轻道士心里急啊。</p>
你们咋就不问问贫道今儿是跟谁一起登山的？</p>
可惜之后手相没少看，她们依旧没能询问此事。</p>
罢了，事已至此，贫道也就不藏着掖着了。</p>
贫道必须要与你们显露一下身份了。</p>
不过在这之前，先与某位前辈闲聊几句。</p>
院子那边，嫩道人其实一直在施展掌观山河神通，于心相中遥遥看那秋毫观道士陆浮的动静。</p>
等到这个年轻道士蹲在路边，对着一块石头在那边指桑骂槐，嫩道人便气不打一处来。</p>
我拿一个年轻隐官没辙，还怕你一个神诰宗秋毫观的度牒道士？</p>
只是嫩道人到底老辣，始终没有出声，一来跟在自家公子身边，很是修心养性了，再者嫩道人也生出了几分戒备，难不成这个自家祖师远在白玉京当那道老二的小道士，已经察觉到自己的窥探了？若真是如此，怎么都该是一位仙人境了，可是此人注定不是那个天君祁真，难道是神诰宗山里边某位从不抛头露面的老祖师？在这浩然天下，什么都不错，就是麻烦，半点不爽利，讲靠山讲道脉讲祖师……</p>
陆沉一边给姐姐看手相，一边以心声笑道：“前辈还要看多久啊？”</p>
嫩道人哈哈笑道：“陆道长神识敏锐，相当不俗啊。”</p>
陆沉哀叹一声，好像是生怕对方察觉不到自己的心思，便自己说出自己的心声了，跺脚道：“小道那叫一个气啊。”</p>
一个个的，都欺负贫道好脾气是吧？</p>
陈平安也就算了，贫道毕竟是亲手帮这家伙牵红线的半个月老呢，可你一个嫩道人都敢这么肆无忌惮，好没道理啊。</p>
一瞬间。</p>
嫩道人心弦紧绷。</p>
下一刻，嫩道人竟是额头渗出汗水。</p>
置身于一片天地白雾茫茫中，仰头望去，只见极远处出现了一处巍峨……白玉京！</p>
一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，从那白玉京最高处一跃而下，芥子身影蓦然大如须弥山，飘落在地之时，几乎已经与整座白玉京等高，居高临下，俯瞰着大地之上的嫩道人。</p>
嫩道人一咬牙，正要现出真身，与这白玉京三掌教陆沉，斗上一斗，好好厮杀一场，哪怕必死无疑，终究没有引颈就戮的道理。</p>
只是天地间再不见那陆沉的法相，也不见了白玉京，嫩道人却是纹丝不动，因为不知何时，那陆沉又身形缩为芥子，此刻就站在嫩道人的一侧肩头，好像在眺望远方某地某人。</p>
倚天万里须长剑。</p>
好个“道长道长”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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