竟然都能够与陆掌教抖搂梦境了。</p>
姜玉微神采奕奕，只觉得这个年纪不比自己大几岁的传奇人物，确实胆大包天，想法古怪，做事情还挺……阴险。</p>
陆沉说道：“小苹，有话直说，不用藏着掖着。”</p>
周苹萦半点不怯场，直截了当说道：“一个走狗屎运的家伙，也配与掌教师叔这么说话？”</p>
“若是撇开那些身份和靠山，如今他陈平安，不过是个止境武夫，连玉璞境剑修都不是了，算个什么东西？”</p>
“不知天高地厚，什么身份，什么境界，竟然都敢威胁一位白玉京三掌教了？”</p>
余斗置若罔闻。</p>
陆沉像是听到了一个不小的笑话，转过头去，笑容灿烂。</p>
满脸慈祥神色的陆掌教，望向这个刚到白玉京没几年的……天仙胚子？</p>
姜照磨嘴角泛起冷笑，那个年轻隐官陈平安如何，没有真正打过照面，不好说，只说你小子，在这边大放厥词，可就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了。</p>
姜玉微轻声嘀咕道：“论身份，既然陈平安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，也差不多就是咱们白玉京的掌教了吧。”</p>
姜照磨笑了笑，以心声提醒这个焉儿坏的自家晚辈，“别煽风点火，会死人的。”</p>
庞鼎怒斥道：“住嘴！滚回城内，禁足一甲子！”</p>
已经准备动手，准备一拂尘将这个嫡传弟子打回灵宝城。</p>
陆沉却早先一步，伸出手，双指轻轻按住庞鼎的拂尘，再一手按住那周苹萦的肩膀，和颜悦色道：“别介啊，才来就走。”</p>
“这孩子，只是说了几句心里话和公道话，庞老城主就要罚他禁足一甲子，责罚太重了，贫道不答应！”</p>
周苹萦再傻，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。</p>
年轻人霎时间脸色惨白，但是周苹萦立即稳住道心，如逆流而上，非但不认错，反而愈发坚定道心。</p>
陆沉眼睛一亮，拍了拍年轻道官的肩膀，“修行天赋如何，两说，只说自救的手段，不低不低。”</p>
“想起来了，听说好像就是你小子，进入白玉京没多久，第一次遥遥见着了余师兄，就心生‘取而代之’的念头？”</p>
余斗依旧全然不当回事。</p>
庞鼎微微错愕，真有此事？这个弟子莫不是失心疯了？</p>
陆沉嘿嘿笑道：“这是不是意味着你几年后的元婴境瓶颈，有点大啊？”</p>
因为心魔就是余师兄嘛。</p>
如果不出意外，吴霜降的第二心魔，也是如此。</p>
甚至有可能是将囊括白玉京的整座青冥天下，视为一处沙场。</p>
否则吴霜降作为兵家修士，一旦决意出手，绝对不会只是意气用事，自寻死路。</p>
此外，陆沉比较担忧的，还是岁除宫的守夜人，被吴霜降昵称“小白”的那位。</p>
飞升境修士，若想成功合道十四境。</p>
犹有第二心魔，需要面对。</p>
相较于元婴境瓶颈时心魔的不可力敌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。要更加虚无缥缈，有些大修士，视若无物，甚至就像从无出现过。</p>
有一些，却极难勘破。后边的“有一些”，白玉京这边，都兵解了，在浩然天下那边，可能是韦赦，也可能是火龙真人。</p>
青冥天下，在大掌教寇名失踪之后，二掌教余斗，就成了白玉京众望所归的下一位十五境修士。</p>
余斗每次坐镇白玉京一百年，职掌天下，不管如何出手，无私心，这是共识。</p>
玄都观，岁除宫和地肺山华阳宫在内这些顶尖宗门，在这件事上，对这位道老二，都从无任何指摘和非议。</p>
但是余斗治理天下的手段，不近人情。</p>
更是共识。</p>
陆沉一本正经道：“小苹，不用紧张，千万别紧张！在贫道看来，一个不想当掌教的白玉京修士，就不是一个合格的道官！”</p>
周苹萦道心坚韧，神色坚毅，后退三步，与两位掌教毕恭毕敬打了个道门稽首。</p>
余斗点点头，开口道：“心无旁骛，好好修行。”</p>
心弦紧绷的庞鼎如释重负，意外之喜，这个嫡传弟子，大好造化！</p>
余斗突然看了眼陆沉。</p>
陆沉笑着摇头，示意没事。</p>
原来在陆沉的人身小天地之内，异象横生，有那风雨如晦，响起雷鸣声，仙人伸出手掌，将其攥在手心，轻轻碾碎。</p>
有那白云聚散不定，最终渐渐凝聚成云海，被一只晶莹剔透的大手，如仙人揉碎白云。</p>
这就是崔瀺的阳谋了。</p>
一旦陆沉选择入局，改变路数，用一种崭新手段，与青冥天下相处，那么某种意义上，陆沉就再不是昔年陆沉了。</p>
无碍修为，只是道心有变，不然要说这点心相迹象，陆沉抹平，镇压，消解，都很简单，举手之劳。</p>
大修士心无杂念不难，那么心中无一念呢？</p>
陆沉挥挥手，笑呵呵道：“诸位，各回各家，努力修行。”</p>
等到那一行人离开廊道。</p>
余斗露出一个极其罕见的笑脸，说道：“师弟，你近期小心点，能不出门就别出门。至少别离开白玉京地界，南华城那边，也该多管管了。该传道传道，该收徒收徒。”</p>
先下手为强？</p>
不用。</p>
如果需要如此行事，那还是自己不够强。</p>
陆沉欲言又止。</p>
从前都是陆沉这个师弟絮絮叨叨，不曾想今天却颠倒了，变成了师兄余斗多说一些。</p>
“要是那个陈平安，连报仇这种事，都不敢光明正大，只敢鬼鬼祟祟，或是根本没想过来白玉京问剑问拳一场，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废物了。所以这家伙在那幻境中，与你把话说得敞亮了，我倒是愿意再高看他陈平安一眼。当隐官，做得不差，给人当师弟，亦然。”</p>
余斗笑容更浓，“难道只许我余斗为了报答师兄的代师收徒和传道之恩，让姜照磨与庞鼎，对齐静春落井下石，痛下杀手，就不许一个年轻人，同样为了一位代师收徒、传道授业的师兄，与我寻仇？”</p>
余斗摇摇头：“没有这样的道理。”</p>
“他将来只要敢来白玉京，只要他还愿意，我倒是想要先请他喝一顿酒，再论生死。”</p>
陆沉神色认真，一言不发。</p>
“陆沉。”</p>
“嗯？”</p>
“你这个当师弟的，数千年以来，已经为余师兄分忧足够多了，从今天起，就别再为我担心什么了，不需要。”</p>
“好，听师兄的。”</p>
————</p>
桐叶洲镇妖楼。</p>
各自喝过了一壶竹海洞天酒。</p>
至圣先师与年轻隐官，两人相对而坐，好似一场道龄辈分、学问修为皆极为悬殊的坐而论道。</p>
曾经一步跨入十四境的“纯阳”吕喦，差一点就可以闭关证道十四境粹然剑修的小陌，青同，三飞升，仿佛在旁闻道观道。</p>
至圣先师招手道：“纯阳道友，且借拂尘一用。”</p>
吕喦笑着抛出手中那把拂尘。</p>
至圣先师接住拂尘。</p>
方丈之地，蓦然间大如虚空。</p>
一座镇妖楼，渺小如一块巴掌之地。</p>
一棵参天梧桐树，更是小如田边草。</p>
至圣先师以拂尘缓缓画圆，出现了一条光线轨迹。</p>
吕喦是第一个看出门道。</p>
陈平安紧随其后。</p>
小陌相对前两者，稍显后知后觉。</p>
唯独青同道友，眼睛瞪得最大，最为懵懂，只不过片刻之后，青同也就看出了答案。</p>
至圣先师是在用一种最粗略的方式，阐述数座天下的万年岁月。</p>
剑气长城三位剑修，联袂问剑托月山，使得蛮荒大祖只差半步、最终无法跻身十五境，陈清都合道剑气长城。</p>
十四境修士大妖初升，最初的那个设想谋划不成，只得退而求其次，开始创建蛮荒英灵殿。</p>
道祖骑牛过关，进入蛮荒天下，大妖初升被迫逃离蛮荒天下，去往天外。</p>
青冥天下的道祖首徒，寇名代师收徒，同时代师授业，白玉京出现了第二位掌教。</p>
礼圣联手三山九侯先生，开始着手制定新礼。</p>
斩龙一役，造就了宝瓶洲的那座骊珠小洞天。</p>
白玉京出现第三位掌教。</p>
浩然贾生变成蛮荒周密。</p>
文庙出现了那场三四之争。</p>
齐静春力扛天劫。</p>
剑气长城被打断成两截。举城飞升至崭新天下。</p>
蛮荒妖族涌入浩然天下，肆虐三洲。</p>
周密与一人并肩而行，率众登天而去。</p>
三教祖师并未露面，由礼圣住持第二场河畔议事。</p>
白泽重返蛮荒天下。</p>
陈平安剑开托月山，城头刻字……</p>
那条圆线，即将首尾相接之时，蓦然出现了一种之前从未出现过的极大分叉，分成了两条丝线，如绳打结，双方齐头并进，一起“缓缓”去向那个“既是终点又是起始”的地方。</p>
两条线，宛如一场势不可免的天人之争。</p>
至圣先师停下手中拂尘，问道：“陈平安，你觉得接下来总计会有几种可能性？”</p>
陈平安沉思许久，只能是摇摇头，老老实实答道：“不知道。”</p>
至圣先师冷不丁以心声询问一事。</p>
陈平安毫不犹豫摇头，眼神坚毅，甚至忘记了以心声言语，斩钉截铁道：“不行！”</p>
至圣先师点头而笑，“这就勉强可行了。”</p>
陈平安一愣，只是很快想明白其中关节，咧嘴一笑。</p>
被至圣先师如此认可，陈平安就更有信心了。</p>
或者说至圣先师的这一问，再一认可，本身就是对陈平安心关的一种加固？</p>
辛苦炼字为何事。</p>
只求个自欺欺人。</p>
炼化文字无数，世间文字几经演变，常用字加上生僻字，大致有八万个文字，可如果再加上那些早已失传、不用的远古文字，数量只会更多。</p>
陈平安为自己设置了重重关隘，其中层层迷障，何止是千山万水？</p>
只说陈平安心湖中的那座书楼，书楼藏书无数卷，而且只会越来越多。每本书籍上边的文字，在密雪峰那座长春-洞天之内，早就悉数被陈平安撷取，一一炼字，打造成一座座“心关”，而且陈平安有意只用儒家经典和佛家经书作为打造关隘的“砖石”，刻意绕开了道家典籍。</p>
其实至今陆沉甚至还不知道一事。</p>
当年，骊珠洞天大局已定，先帮忙牵红线再乱点鸳鸯谱的陆沉，收取神诰宗贺小凉为嫡传弟子，陆沉曾经带着她一起行走在光阴长河，为她推衍陈平安的诸多人生道路，看遍人生百态，但是在其中一截光阴长河的河段内，有一个双鬓微霜、面容清晰的教书先生，在蒙童们放学后，独自坐在屋内打谱，在那陆沉和贺小凉的游历“当下”，骊珠洞天的过往“当年”，齐静春捻起一枚棋子，笑着说了四个字。</p>
如果说这已经是已逝之人与过往旧事。</p>
今年今月今日。</p>
某人心境之中。</p>
四面八方，都悬挂着一条条“虚无的山脉”，仿佛也可以视为一条条黑色的光阴长河。</p>
而折腾出这些脉络的，道法根本，究竟法门，其实就是两个字，“遗忘”。</p>
就像一座笼子的栅栏。歪斜，扭曲，疏密，不成体统。</p>
更远处，是金、银白两色的文字关隘，或是堆积成书山，建造如书城。</p>
就这么关押囚禁着一位双手笼袖、满身雪白的修长男子。</p>
又可以说是一种自我流放？</p>
他拥有一双粹然金色的眼眸。</p>
“都说崔瀺对人对己都心狠，那么我这个当小师弟的，哪里差了？”</p>
这位被自己关押在此、自言自语之人，缓缓转头望向一位头戴莲花冠的被囚禁者雏形，眯眼而笑。</p>
如同一位至高者，俯瞰着一只依旧位于人间、不过是离天较近的蝼蚁。</p>
“对吧，陆掌教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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