僧人笑道：“十六幅？十八幅？”</p>
姚清笑道：“当然是多多益善。”</p>
僧人说道：“已经画完了。”</p>
姚清也不觉得奇怪，问道：“接下来要去哪里？”</p>
僧人说道：“先去幽州赏雪。”</p>
姚清稽首作别。</p>
僧人微笑点头，朗声吟诵着一篇在青冥天下脍炙人口的塞上》，大步离去，风采绝伦，身形消散，天地灵气毫无涟漪，转瞬间便不见了踪迹。</p>
白藕沉默片刻，问道：“此人修为？”</p>
“佛法之外，剑术精绝，一条直气，海内无双。”</p>
姚清说道：“‘一剑霜寒十四州’，是他说的，也是说他的。”</p>
————</p>
骑龙巷的压岁铺子，掌柜石柔和小哑巴，正在熬夜守岁。</p>
隔壁的草头铺子，就要更热闹些。</p>
一对兄妹，赵树下，赵鸾。一对师兄妹，赵登高，田酒儿。一对师徒，白发童子，姚小妍。</p>
还要外加一个被大白鹅拐来的崔花生。白发童子这会儿正踩在长凳上，拉着俩姓赵的划拳呢，大声嚷着哥俩好五魁首十满堂之类的。</p>
小镇的大年三十夜，有那问夜饭的习俗，都会点灯，摆上一桌子酒菜，老人和妇人们会守着一只火盆，不去串门走动，只等着那些青壮岁数的街坊邻居们，登门做客，邻里间关系好的汉子，会坐下来喝酒吃菜划拳，关系一般的，大多吃杯酒就走，成群结队的孩子们，进了屋子不落座，与那些守家的老人妇人们打过招呼，按照辈分爷爷奶奶姑姑婶婶一通喊，就往袋子里边装些瓜果、甘蔗之类的。只等深夜了，家家户户才会关上门，然后一大清早，作为一家之主的男人们，就又要按时起床，因为每年都有不同的时辰，有那开门燃爆竹的规矩讲究，用来辞旧迎新。至于开门的具体时辰，往往都是小镇某些老人们推敲出来的，据说早年小镇开红白喜事铺子的几个掌柜，就很懂这些。</p>
如今那些搬去州城的年轻人，哪有这样的讲究，据说一些个就连开门，都让府上管家代劳了，自顾自睡懒觉。</p>
虽然如今槐黄县城这边，年味儿是一年比一年清淡了，几乎就没谁走门串户问夜饭了，不过骑龙巷的两间铺子，还是照着老规矩，开着门摆着酒。</p>
坐在火盆边的石柔抬起头，望向门口那边，来了一位贵客。</p>
一身雪白长袍。</p>
昔年泥瓶巷宋集薪身边的婢女，稚圭，如今的真龙王朱，贵为浩然天下四海水君之一。</p>
不知为何，这位东海水君，此刻好像心情不错。</p>
压岁铺子里边亮如白昼，石柔壮起胆子，小心斟酌一番，称呼对方一声稚圭姑娘，再笑道：“坐下喝点酒？”</p>
王朱点点头，跨过门槛，坐在桌旁，石柔帮忙斟酒，王朱拿起筷子，桌上竟然还有一盘臭鳜鱼，夹了一筷子，嚼了嚼，点头道：“手艺不错。”</p>
以前的泥瓶巷，就是个破落户扎堆的苦地方，要不然就是挣着了钱，早早搬去了别处更为宽阔的街巷，按照小镇老话说法，这里就是个流水地儿，根本留不住人，故而每逢大年三十夜，就只有巷口那边，因为有个俏寡妇，才不至于让一整条巷子都没人路过，大致位于巷子中间地界的相邻两栋宅子，其实是没人登门问夜饭的，至多是走近路的，或是去那寡妇家的，这才路过泥瓶巷，却看也不看一眼。</p>
一个是满身晦气的扫把星，一个是有娘生没爹养、见不得光的私生子，再加上一个来历不明的婢女，都是无亲无故的，谁稀罕登门，而那两个同龄人，相互间也不串门。</p>
宋集薪那会儿，每次到了大年三十夜，就经常一赌气，就让稚圭干脆关上院门，爱来不来，大爷还稀罕伺候你们。</p>
隔壁不这样，始终开着大门，若是巷子里边有积雪，还会帮忙将整条巷子的积雪聚拢到墙角根，方便过客们走路。</p>
宋集薪偶尔闲着无聊，就喜欢站在屋门口那边，开始阴阳怪气说话，大半夜的，开门等鬼来啊。</p>
隔壁宅子那边的同龄人，也从不还嘴。</p>
后来陈平安认识了刘羡阳，就会一起围着炉子守夜，刘羡阳经常故意大嗓门说话。</p>
王朱转头望向那个站在柜台后边小板凳上的孩子，“喂，你叫什么名字？”</p>
正在翻书看的小哑巴抬起头，面无表情道：“你不是知道了吗？我叫‘喂’。”</p>
王朱也不跟这个脾气挺冲的孩子计较什么，蛮好的，小刺头嘛，她笑了笑，夹了一筷子佐酒菜，滋味不错，自己没有白走一趟宝瓶洲，老家祖宅的院门口那边，都换上崭新的福字和春联了。</p>
石柔赶忙打圆场说道：“真名周俊臣，小名阿瞒，平时不太喜欢说话，所以有个小哑巴的绰号，是裴钱的徒弟。”</p>
王朱提起白瓷酒杯，抿了一口酒水，笑道：“裴钱的徒弟？那你岂不是要喊陈平安一声师祖？”</p>
小哑巴原本想说一句关你屁事，只是见掌柜石柔朝自己使眼色，孩子只得把话咽回肚子，装聋作哑。</p>
门口那边，有个白发童子，双臂环胸，斜靠着屋门，在那儿啧啧啧。</p>
王朱转头笑问道：“你是？”</p>
竟然看不出对方的真实境界。</p>
白发童子冷笑道：“说出来怕吓死你。”</p>
“试试看。”</p>
“我是落魄山的杂役弟子，独一份！”</p>
王朱笑眯眯提起酒杯，“容我压压惊。”</p>
山上仙府，一般可以分为祖师堂嫡传、外门和杂役弟子，所谓嫡传，也就是师父和传道人，在祖师堂那边有座椅的。</p>
外门，便是师承和法脉一般，师父未能在祖师堂那边落座参与议事，比如落魄山这边，要是现任看门人仙尉或者岑鸳机，虽然都入了霁色峰祖师堂的金玉谱牒，但因为在霁色峰祖师堂那边没椅子，他们要是如今收了徒弟，哪怕是亲传，依旧属于外门弟子。</p>
至于杂役，就是连师承都暂时没有的，往往是进了山，勉强算是开始登山修行了，但是资质不行，无法拜师。</p>
白发童子大摇大摆走入屋内，踮起脚尖，一屁股坐在桌旁长凳上，双臂环胸，直愣愣盯着那个身份特殊的年轻女子，丹凤眼，瓜子脸，漂亮是漂亮，就是冷了点。</p>
王朱神色自若，自饮自酌，夹几筷子佐酒菜。</p>
白发童子问道：“听说你与咱们隐官老祖是多年的邻居？”</p>
王朱嗯了一声。</p>
白发童子以心声笑问道：“有没有想过，蛮荒天下去不得，换成青冥天下又如何呢？树挪死人挪活嘛。”</p>
王朱微微皱眉，“是他的意思？”</p>
当年她忍住没有通过归墟去往蛮荒天下，确实是有过一番心境煎熬的。</p>
事实证明，没有心存侥幸，是一个正确选择，不然如今自己估计就要跟那个大妖仰止作伴，在老君炼丹炉那边开酒铺了。</p>
或者被那拨鬼鬼祟祟的养龙士一脉修士，将归墟某处布下一张“渔网”，抓个正着？</p>
白发童子翻了个白眼，“隐官老祖事务繁重，忙来忙去，都是忙碌一些随随便便就可以影响天下走势的大事，岂会在意这种芝麻小事。”</p>
“我就是随口一提，斩龙人陈清流，虽说不是十四境纯粹剑修，可好歹是个货真价实的十四境呐。等到一场仗打完，天下事了，以他的合道方式，是不太愿意看到你的，陈清流曾经立下宏愿，要教‘天下无真龙’，这里边就有个漏洞可钻了，咱们浩然‘天下’没有，但是青冥天下可以有嘛，勉强可以不与陈清流的大道冲突了，到了那边，稚圭姑娘再找随便几个靠山，嗯，准确说来，是互为靠山，盟友嘛，大伙儿好好谋划一番，将某条大渎作为托身之所，哪天跻身了十四境，还怕那啥跨越天下而来的斩龙人？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，那么一条过江蛇而已，能不怕地头龙？”</p>
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的大修士，往返于两座天下，是要按照文庙礼圣和白玉京大掌教订立的规矩，压境界的。</p>
王朱微笑摇头，“哪怕同样是十四境修士，只要对方是斩龙之人，我就毫无胜算，只要不跑，必死无疑。”</p>
即便在好似自家道场的东海水域，又跻身了十四境，王朱自认对上那位斩龙之人，依旧没得打。</p>
唯一的好处，是身为文庙敕封的四海水君之一，陈清流不敢随便问剑水府。</p>
冥冥之中，王朱笃定一事。</p>
不光是真龙，加上世间那些血统驳杂的众多蛟龙之属，还要加上数座天下所有的水族精怪、水仙之流，更甚至是主修水法的练气士，只要对上那位斩龙功成、身负某种大气运的陈清流，都会被天然大道压胜，若有厮杀，简直就是一头撞到剑尖上去的下场。</p>
简单来说，面对这三者，陈清流完全可以视为一位十四境纯粹剑修，一旦出剑，就是砍瓜切菜一般。</p>
白发童子皱眉不语，神情凝重起来。</p>
看上去是在考虑什么天大难题，其实就只是在腹诽不已，咋个与谍报上的消息不一样呢，莫不是小米粒消息有误、谎报军情了？</p>
不都说隐官老祖的这个泥瓶巷邻居，眼睛长在眉毛上边的，为何这般的自知之明？</p>
罢了罢了，当那说客，确实非我所长。</p>
岁除宫的小白，才是那种纵横捭阖的行家里手。</p>
在夜航船那边，某人嘱咐过她，能说服王朱去往青冥天下鹳雀楼修道，是最好，劝不动就随意了。</p>
按照那人的说法，反正王朱就算去了青冥天下，对岁除宫而言，她的存在，也是鸡肋，除了帮忙聚拢水运一事之外，她注定帮不上什么大忙。</p>
一想到吴霜降，白发童子赶忙抬起酒杯，一口闷，喝酒压压惊。</p>
练气士不怕自己的心魔，化外天魔反而怕这位练气士，这种糗事传出去，还不得被人笑掉大牙？</p>
王朱突然问道：“听说青冥天下那边，有个大宗门叫岁除宫，水边有座鹳雀楼？”</p>
白发童子愣了愣，心虚道：“我是浩然天下土生土长的修士，对那啥青冥天下什么岁除宫不熟啊。”</p>
王朱一笑置之。</p>
白发童子心事重重，试探性问道：“没头没脑的，你问这个作甚？”</p>
王朱提起酒杯，笑道：“不聊这些烦心事，既然一见投缘，那就喝酒。”</p>
白发童子提起酒杯，轻轻磕碰一下，“走一个。”</p>
白发童子，看待王朱的眼神里，有种咱俩都好惨的同病相怜。</p>
王朱察觉到这种情绪，难得没有生气，好像被一个自称是落魄山的杂役弟子可怜，犯不着生气？</p>
王朱喝过了酒，走出这间压岁铺子，在骑龙巷这边，拾级而上。</p>
她缓缓登高，有些怀念离开小镇之前的天寒时节，她也会满手冻疮，所以每次出门去铁锁井那边打水，她都只提大半桶水，晃晃悠悠，到了泥瓶巷，倒入水缸，差不多也就刚好只剩下半桶水了。</p>
后来，最后一次见面，有人曾经留下一句类似谶语的话。</p>
登鹳雀楼天高地阔，下鹳雀楼源远流长。</p>
这个人，还曾为她泄露过天机，教她如何应对那位再起大道之争的斩龙之人。</p>
好像不管是去是留，她都有选择。</p>
而且最后，那个人笑着说，以后真遇到了那种自认过不去的坎，就去找他的小师弟，就说是齐师兄的请求。</p>
王朱心情有些烦躁，深呼吸一口气，转头望向骑龙巷下边相邻的两间铺子。</p>
屋内灯光涌出铺子，哪怕没有过路的行人，依旧默默照耀着巷子里的夜路。</p>
她不喜欢那座学塾里的书声和某人的道理，不喜欢泥瓶巷隔壁那个人的好心和善意。</p>
不喜欢那一大一小，他们身上那种如出一辙的“没关系”，“其实还好”，“每个今天的昨天都不曾虚度，每个明天都是今天的希望”……</p>
可能是她不知道如何喜欢，所以故意装着讨厌。</p>
可能是知道某些道理，只是做不到，不敢厌恶自己的软弱，只好厌恶那些做得到的人。</p>
就像大冬天里，一只别人家的炭笼，只能捂热双手片刻，就要归还。</p>
落魄山，山门口。</p>
今儿过来点卯的香火小人儿，与仙尉道长喝了个微醺，摇摇晃晃爬过那道屋门槛，结果到了宅子大门那边，小家伙忍不住骂了一句，只能再次如钻狗洞一般，匍匐在地，爬过大门缝隙，拍了拍尘土，那条棋墩山土地爷麾下喽啰的白花蛇，还在远处候着呢。</p>
结果瞧见了一位相貌儒雅的读书人，年纪不大，瞧着三十岁出头吧，就站在山脚那边发呆。</p>
朱衣童子一路飞奔过去，挡在山门牌坊正中央，扯开嗓门喊道：“你谁啊？”</p>
不等对方答话，觉得与人仰头说话，脖子太累，朱衣童子急匆匆转身跑上几级台阶，双手叉腰，小家伙一本正经提醒道：“可不能擅闯山门啊，如今咱们落魄山不待客的，你要是来山上找谁，得先去仙尉道长那边报备。”</p>
书生笑着自我介绍道：“我叫李希圣，来自小镇那边的福禄街，是李宝瓶的兄长。”</p>
香火小人儿目瞪口呆，心肝颤，啥？！竟然是咱们李总舵主的兄长？！</p>
虽说对方不在官场厮混，但是扛不住对方朝中有人啊。</p>
既然来头这么大？！出门咋个不一路敲锣打鼓放爆竹呢。</p>
朱衣童子刚跑上台阶，立即屁颠屁颠跑下台阶，重新回到山门口那边，作了一个大揖，恭敬万分道：“小的籍贯在那馒头山土地庙，如今在州城隍庙那边当差，混口饭吃，承蒙咱们落魄山周护法赏识，忝为骑龙巷右护法，在此拜见李大人，荣幸之至，有失远迎，有失远迎……”</p>
李希圣笑道：“我与陈山主是旧识，就不用打搅仙尉道长看书了，我对落魄山还算熟门熟路，可以自行登山。”</p>
朱衣童子立即在心中盘算、掂量一番，觉得既然是李总舵主的兄长，又与陈山主是老朋友，在仙尉那边不记名就上山，好像也不算坏了规矩。</p>
朱衣童子试探性问道：“李大人，容小的帮忙领路？”</p>
稍后登山路上，得暗示一番李大人，回头给咱们李总舵主美言几句，哈哈，到时候别说骑龙巷总护法了，当个与李槐平起平坐的小舵舵主，都不是痴人做梦哩。</p>
仙尉打开大门，披衣而出，好歹是个修行中人，山门口这边的动静，仙尉还是察觉到了。</p>
朱衣童子儿赶忙帮着那位李大人介绍身份，免得看门的仙尉眼拙，大水冲了龙王庙。</p>
李希圣笑着邀请道：“仙尉道友，一同登山？”</p>
仙尉连忙拒绝道：“守夜看书，要回去看书。”</p>
只觉得这个生面孔的读书人，真心架子不小，大半夜串门就罢了，竟然还想拉着自己一起爬山，想啥呢，半点人情世故都不懂的。</p>
儒生李希圣面带笑意，与那位年轻道士作揖行礼。</p>
道士仙尉坦然受之，只是礼尚往来，便回了一个道门稽首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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