先前对话，夏侯瓒看似连此人姓名都没听说过，却知道此人来自南边的黄花川，对于那边的风土人情更是如数家珍。</p>
陈旧愣了愣，似乎，小心翼翼说道：“只是听师尊偶尔提起，玄铜山的山脚，那座元元讲寺内，确实珍藏有《一张蒲团外万梅花》，但是一般不会轻易拿出来给外人过目，师尊还是与方丈关系好，才看过一次，事后师尊与我们几个嫡传泄露，说这幅长卷保管不善，可惜了，上边黑斑极多，许多题诗文字都辨认不清。至于盘螭山附近，以往确实梅花开得如同……大块文章，只是早些年，当地乡人土民，因为种梅利薄，不及兰花可以作为盆栽贩卖，故而砍伐梅树颇多，所谓梅开如雪，就有点名不副实了，文人骚客都喜欢转去别地赏梅。”</p>
“花开如大块文章，嗯，听着是要比一白如雪更冷僻几分，陈知客，谈吐不俗啊。”</p>
夏侯瓒点点头，伸出筷子去夹醉虾，转头问道：“白伯，如今竹枝派外门典客，每个月俸禄是多少？”</p>
赶紧报了一个数字，六颗雪花钱。</p>
年底有分红，不过得看行情。</p>
夏侯瓒手中那双筷子略微停顿片刻，点点头，只说了三个字，不算少。</p>
然后就没有说什么。</p>
白伯却已经心领神会，不算少，那就是也不多嘛。</p>
得给陈旧涨薪水了。</p>
这顿酒，陈旧还真没白“请”。</p>
裁玉山脚野溪汇入一条大河，宽阔河道内，青灵国官船往来乱如麻。</p>
许多竹枝派山上匠人精心打造的珍贵器物，就通过这条大河“流入”一国勋贵将相之家。</p>
两岸种满杏花树，满树杏花，风吹如雪。</p>
风雨杏花雪，南北水拍天。</p>
夜幕里，一位女修站在杏花树下。</p>
不知为甚，落花时节，都是蹙眉。</p>
白泥单独前来此地，说道：“掌门，夏侯瓒看似散漫，实则为人极为谨慎，酒桌上根本套不出半句有用的话。”</p>
郭惠风点头道：“若是个管不住嘴的，如何能管正阳山情报。”</p>
白泥轻声道：“青灵国朝廷签订的两百年租期，马上就要到期了，这个夏侯瓒，在这种时候负责跟我们几个门派的催账事务，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定期来裁玉山这边逛荡，会不会是正阳山祖师堂或是水龙峰的意思？”</p>
郭惠风幽幽叹息，“就算没有竹宗主或是晏剑仙的暗中授意，恐怕夏侯瓒自己也有将功补过的想法。”</p>
上次就是在她手上，关于裁玉山，竹枝派与青灵国续签了一份两百年期限的租赁契约，这次竹枝派恐怕很难守住这座裁玉山的祖传家业了。</p>
白泥说道：“在契约里，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，我们竹枝派可以优先续约，而且即便有别家仙府想要购买裁玉山，竹枝派也可以与他们竞价，价高者得。”</p>
郭惠风苦笑道：“怕就怕树欲静而风不止。”</p>
白泥何尝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，在师叔祖这边，他故意说些轻巧话罢了。</p>
既然期限到了，竹枝派就再无正当理由占据裁玉山，青灵国若是想要转卖别家，例如正阳山再出高价，竹枝派是很难争过正阳山的。</p>
甚至正阳山只要愿意出价，竹枝派敢竞价？</p>
难怪青灵国朝廷前不久来了个皇家供奉，藏头藏尾的，不敢让正阳山知道行踪，只是私底下找到郭惠风，拐弯抹角说了些话，大体上就是暗示郭惠风，我们皇帝陛下那边，其实是很愿意与竹枝派续约的，价格好商量。</p>
显然是担心竹枝派连价都不出，就被正阳山用一个极低价格捡漏了去。</p>
所以对青灵国和竹枝派来说，围绕着一座裁玉山接下来数百年的归属，是一个极其极其微妙的复杂局面。</p>
只说青灵国皇帝，既不敢招惹正阳山，也不愿白送出去一座裁玉山。既想竹枝派和郭惠风尽量多出价，又不愿因此惹恼正阳山。</p>
而对郭惠风而言，如果打定主意不去争夺裁玉山，那就干脆不喊价了，正阳山当然乐见其成，却要与青灵国朝廷就此关系交恶。</p>
要么是不去计较正阳山和青灵国两边的脸色，她直接让白泥代替他那个担任门派财神爷的师父，一路喊价到三十颗谷雨钱，不管正阳山如何开价，成就成，不成就不成。</p>
可一旦让出最大财源所在的裁玉山，竹枝派就会</p>
难道真要一步步沦为正阳山的下山？</p>
郭惠风绝不甘心如此。</p>
如果不是自家门派地理位置的限制，郭惠风半点都不想与正阳山有半点关系，这一点，从她继任掌门之前就是如此，实在是或亲眼见、或亲耳听过太多关于正阳山见不得光的作为。</p>
白泥几次欲言又止，还是鼓起勇气建议道：“掌门，若是真想要守住祖业，又能不被正阳山记恨，我们能不能与……北边那座山头，那个年轻隐官……”</p>
说到最后，老者大概自己也觉得荒谬，便说不下去了。</p>
郭惠风忍俊不禁，忍了忍，还是没忍住笑出声，她显然是被“白伯”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给逗乐了，“白伯，你当我是谁，上五境修士吗，还是骊珠洞天本土修士出身？你觉得我去了那边，就能能那人见着面吗？退一万步说，没有吃闭门羹，与那人见了面，就能谈成事吗？”</p>
“白伯，你当他们落魄山是开善堂的啊？”</p>
因为相貌“显老”，哪怕是境界、道龄远远高过这个白泥的郭惠风，也会谐趣喊一声“白伯”。</p>
由此可见，竹枝派的门风，还不至于那么等级森严，一切唯修士境界论。</p>
“也对。”</p>
白泥点点头，记起先前酒桌上那位自家知客的说法，“况且根据早年那本流传颇广的山水游记显示，陈山主年轻那会儿，是个极喜欢沾花惹草的多情郎。”</p>
若真是如此，一个不小心，掌门岂不是自投罗网？可别肉包子打狗了……</p>
那本游记的书上内容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。</p>
设身处地，都是男人，人不风流枉少年，有几个红颜知己，再正常不过了，没有才是怪事吧。</p>
郭惠风满脸疑惑，好奇问道：“什么山水游记？内容与那位陈隐官有关？这种书也能刊印售卖吗？”</p>
白泥老脸一红，“没什么没什么，就是一本不知谁杜撰出来的杂书，脂粉气略重，其实没什么看头。”</p>
河道内，一条官船上，两位师出同门、却差了一个辈分的老剑仙在此秘密聚会。</p>
垂挂起帘子，就是一层山水禁制，以防隔墙有耳。</p>
正阳山两位峰主，满月峰夏远翠，水龙峰晏础。</p>
“晏础，还不与夏侯瓒明说？”</p>
“夏老祖，我这徒儿，才智足够，嘴巴也是严实的，但是他最大的缺点，是做事情不够狠。他至今未能跻身金丹，不是没有理由的。这等秘事，他肯定帮不上忙，就不让他掺和了，免得节外生枝，竹皇毕竟不是笨人，若是被他察觉到端倪就不妙了。”</p>
夏远翠眯眼望向远处的那座裁玉山，“一条已经开采数百年的玉石矿脉而已，青灵国钦天监的地师，前不久估算过储量价值，约莫还值百余颗谷雨钱，而且耗时耗力，其实让给郭惠风也没什么，反正我们正阳山每年都有一笔不小的分账，就当是雇人凿山的薪水了。关键就是这个郭惠风太犟，不识大体，总想着要与正阳山划清界线。刚好拿她来杀鸡儆猴，通过这个机会，让郭惠风身败名裂，再扶植起鸡足山一脉，竹枝派必须与我们正阳山签订上、下山契约。其余藩属门派，尽是些墙头草，只要看到了郭惠风的凄惨境遇，自然就会老实了。”</p>
“如何逼迫她与竹皇彻底撕破脸皮？”</p>
“我自有妙计，你等着看热闹就是了。”</p>
“夏老祖，雨脚峰那边，庾檩靠得住？”</p>
“我承诺事成之后，让他兼任下山篁竹剑派的掌律祖师，庾檩没理由不答应。”</p>
“总觉得这小子是个白眼狼，天生有反骨。”</p>
“有反骨？不挺好。至于尘埃落定之后，他又能反到哪里去。”</p>
说到这里，夏远翠笑望向晏础，“先反竹皇再反我吗？就凭他一个金丹剑修？”</p>
晏础听出了老祖师的言下之意，略显尴尬，“夏老祖高估我了，我哪有当宗主的命，更无这种野心和实力，年纪大了，自己有几斤几两，很清楚。我将来能够以上宗掌律身份，兼任下山的山主，就已经心满意足。”</p>
“庾檩是聪明人，一点就透，我根本就没有明说什么。他要是赶去竹皇那边诬陷我这个老祖要谋朝篡位，我倒是佩服这小子的胆识和魄力了。”</p>
夏远翠突然眯眼笑道：“晏础，若是下山能够跻身宗门，你必须卸任上宗掌律。”</p>
晏础见那夏远翠不像是在开玩笑，这位老元婴瞬间眼神炙热，斩钉截铁道：“没有问题！”</p>
下宗宗主又如何，也是货真价实的一宗之主！</p>
宝瓶洲三千年以来，才几座宗门，才几人担任过宗主？</p>
先前夏远翠在一次祖师堂议事中，突然与建议正阳山诸峰剑修，不管男女老幼，不论境界高低、道脉出身，只要自己愿意，都可以赶赴蛮荒天下建功立业，出剑杀妖，而且他夏远翠和满月峰可以带队，通过一处归墟通道乘坐渡船跨越天下远游。</p>
此言一出，满堂哗然，许多习惯了议事一半就退场的老剑修，顿时对这位闭关多年的老祖师高看一眼。</p>
而宗主竹皇却只说此事重大，需要从长计议。</p>
很快竹皇便登门满月峰，埋怨师叔为何事先不打声招呼就一意孤行。</p>
夏远翠便说只是远游历练，又不会当真赶赴战场，就算要与妖族厮杀，他也会早做安排，如此一来，就能够扭转宝瓶洲对我们正阳山的观感。竹皇默不作声，离去之时，郁闷不已。</p>
如今正阳山诸峰，尤其是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修士，大多对宗主竹皇极其不满，觉得竹皇身为一山宗主，面对落魄山的那场观礼，表现得如此懦弱，处处退让，尤其是与落魄山约定边界立碑一事，更是被他们视为正阳山千年未有之羞辱。</p>
再加上正阳山试图建立下宗一事，也不了了之，巡狩使曹枰的突兀离去，大骊朝廷摆明了是选择偏袒落魄山。</p>
名，正阳山已经沦为一洲笑柄，本该在宝瓶洲如日中天的一座崭新剑道宗门，年轻剑修们如今都没脸下山外出历练。</p>
利，竹篮打水一场空，原本有望一山两宗门的格局，成了泡影，拥有一座下宗的诸多好处和实惠，都成了空想。</p>
简单来说，就是从山主变成一宗之主的竹皇，个人声望降到了谷底。</p>
若是正阳山只有竹皇一位剑修，是上五境，其实不管都无法撼动竹皇的宗主之位。</p>
但是竹皇的师叔夏远翠，好巧不巧，也是一位玉璞境剑仙。</p>
“夏祖师，陶烟波那边怎么说？”</p>
“自然是对我那个师侄心怀怨怼，且不说封山一甲子，自己也被逼着闭关思过，换成谁都觉得是一种奇耻大辱。何况陶烟波心里有数，如果还想要与那个姓陈的找回场子，只要竹皇一天是山主，就是痴人做梦，必须改朝换代才行。不然六十年封山，什么剑修胚子都捞不着，秋令山肯定就此一蹶不振，过云楼那个女娃儿的山头，就是前车之鉴。”</p>
晏础点点头，陶烟波是真有狗急跳墙的理由了。</p>
有自己的水龙峰，再加上眼前这位玉璞境老祖的满月峰，以及陶烟波的秋令山，如此一来，都不用说其余诸峰，竹皇在正阳山，除了他那自家祖山一脉，竹皇就差不多个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了。</p>
夏远翠笑道：“说实话，我要是在竹皇那个位置上，身为宗主，面对那场对方气势汹汹且有备而来的观礼，我恐怕做得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啊。”</p>
摇摇头，夏远翠啧啧道：“只能怨我这师侄命不好。我这个当师叔的，就只好替他分忧了。”</p>
竹皇在元婴境时，碰到了个风雷园的李抟景，等到跻身玉璞境没多久，又遇到了那两个年轻人。</p>
晏础举起酒杯，“在此预祝夏老祖更换座椅！”</p>
夏远翠也举起酒杯，淡然笑道：“好说。”</p>
晏础突然轻轻打了自己一耳光，“其实这会儿就该称呼夏宗主了。”</p>
夏远翠放声大笑，各自一饮而尽。</p>
竹枝派鸡足山，一处不起眼的雅静宅邸内，一位年迈女修正在款待一位天字号的贵客。</p>
她便是鸡足山一脉峰主，梁玉屏的师父，也是竹枝派的现任掌律祖师。</p>
而客人，正是竹皇。</p>
竹枝派内，在郭惠风接手掌门后，逐渐分成了裁玉山和鸡足山两脉，不好说双方是势同水火，却也暗流涌动，其实最根本的分歧，还在于到底是与正阳山渐行渐远，最终脱离从属身份，还是干脆全盘投靠正阳山。</p>
竹皇手中正在把玩一把山上炼制的竹黄裁纸刀。</p>
山下的书香门第，多是用来裁剪宣纸，竹皇手中这把切割金石亦可。</p>
竹皇将裁纸刀重新装入古琴形制的木盒，一并递给女修，微笑道：“送你了。”</p>
她接过刀。</p>
略加思索，她便知道是什么意思了，要她推波助澜。</p>
他是借刀杀人。</p>
竹皇笑了笑，“别多想，礼物就只是礼物，你不用做任何多余的事情，否则只会坏事。再说了，你好不容易有了个落脚地方，与郭惠风还是师姐妹，何必自相残杀。我倒是希望你到时候能够帮郭惠风一把，免得这场闹剧，落个过犹不及的下场。那个人，可比你，当然也比我都聪明太多了。”</p>
她大为意外，确定他不是开玩笑后，以心声问道：“宗主如何确定那人，如今就一定藏在某地，而且一定会管这闲事？”</p>
“直觉。”</p>
“如果，我是说万一，那人故意袖手旁观，宗主怎么办？”</p>
竹皇淡然道：“只需夏远翠一死，晏础、陶烟波这些此生无望上五境的酒囊饭袋，又能掀起什么风浪。”</p>
其中有一事，竹皇并没有与女修交底，正是在他的授意下，秋令山陶烟波才主动勾结的那位师叔。</p>
倒是雨脚峰那个庾檩，比竹皇想象中聪明很多，竟敢主动揭发师叔的谋逆篡位之举。</p>
野溪边，那个名叫陈旧的外门知客，开始钓鱼。</p>
白泥与掌门作别，独自返回散花滩那边，发现陈旧这家伙倒是晓得偷闲，竟然蹲在一棵杏花树旁，双手笼袖，轻轻跺脚，脚边还有酒局剩下没喝完的一壶酒，给他顺手牵羊了，直愣愣盯着水面。</p>
老人踱步来到溪边，笑道：“别忘了两壶松脂酒。”</p>
陈旧抬起头，“啥？”</p>
白伯坐在一旁，也不计较这小子的装傻扮愣，抬头看了眼杏树，没来由感叹道：“陈旧，我当年刚刚进入竹枝派，记得第一次跟随师父来到这裁玉山，一路散步，就觉得河边满树杏花，好看是好看，但是想到了一句家乡那边的谚语，总觉得不是滋味，桃养人杏伤人，李子树下埋死人。那会儿不懂什么忌讳，就与师父直说了，师父却与我说，山下有山下的说法，山上却有山上的道理，而且这个道理，非但不差，反而寓意极好。”</p>
白伯笑问道：“知道这句话在山上，是什么道理吗？”</p>
男人摇摇头，“白伯，这怎么猜嘛。”</p>
白伯点点头，“我当年也是这么跟师父说的。”</p>
陈平安笑道：“后来有答案了吗？”</p>
白伯浑然一变，双手抱住后脑勺，懒洋洋道：“只是偶然翻书看得一桩典故，相传有位远人迹而独立的白骨真人，曾经长久睡在一棵李子树下，最终证得长生不朽的大道。”</p>
陈平安目视前方，微笑道：“陆掌教就这么闲吗？”</p>
身边老人分明是被陆沉用秘法附身了。</p>
陆沉赶紧伸出手指抵住嘴边，“别声张啊，咱俩可以多聊几句！”</p>
“敢问陆掌教，怎么找到我的？”</p>
“碰运气！”</p>
“不说就算了，相信礼圣很快就赶来此地，记得到了功德林，帮忙看看刘叉如今钓技如何。”</p>
陆沉无奈道：“贫道之所以偷摸来浩然，就是忍不住想问一句，好与你确定一事，世间到底有无光阴，是否由无数个定格的静止组成一个一。”</p>
“出门在外，不得以诚待人？”</p>
“好吧，怕了你了，陈平安，你与我透个底，咱哥俩打开天窗说亮话，你是不是关押了我的某个假相？”</p>
“是。”</p>
“……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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