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沉扯了扯包裹的绳子，笑道：“不瞒姑娘，里边装着几斤晒干的黄精，质地极好，关键是价廉物美，本来是有用处的，若是姑娘识货，可以买去，小道大不了多跑一趟山路就是了。先前在那一座名为全椒的古山之中，有一位有道之士，与小道说，采服黄精，只要得其正法，可致天飞。”</p>
陆沉看着那位在此地徘徊不去的女鬼。</p>
世间无论男女，人与鬼，仙与怪，活得久，故事多。</p>
情关附近，佳人相见一千年，想见佳人一千年呐。</p>
薛如意闻言嗤笑不已，吃几斤黄精，就能得道飞升？</p>
学谁不好，非要学那吴镝，喜欢套近乎再杀熟？</p>
只是薛如意心中难免猜测，难道这个姓陆的年轻骗子，就是吴镝在这玉宣国京城所找之人？</p>
看双方年纪，莫非是吴镝流散在外的私生子？</p>
只是两人的容貌，也不像啊。</p>
陆沉小有尴尬，这位薛姑娘，到底咋想的。</p>
那陈平安的相貌只能算周正，贫道可是完全当得起英俊二字啊。</p>
薛如意笑问道：“吴道长喜欢在宅院里边种花，陆道长就喜欢上山采摘药草？”</p>
“偶尔为之偶尔为之，毕竟治病救人，涉及生死，用得好，妙手回春，鬼门关旁开铺子，用得差了，就是三指杀人，怨深白刃，岂敢不慎之又慎。”</p>
陆沉微笑道：“姑娘可能有所不知，我们这个行当的祖师爷之一，曾经立下规矩，必须学贯今古，识通天人，才不近仙、心不近佛者，切不可行医为生。”</p>
她讥笑道：“按照你的说法，天下杏林，能有几个合格的郎中？”</p>
年轻道士面有惭愧，“小道笨口拙舌，实在是说不过姑娘。”</p>
既然吴镝来此只是为了跟个少年套近乎，薛如意也懒得继续在巷内跟这个姓陆的掰扯，转身就走。</p>
陆沉在她转身后，喊道：“薛姑娘请留步。”</p>
薛如意转过头，发现年轻道士手中不知如何，竟然多出了两枝似乎沾带雨露的新鲜艾草。</p>
她微微皱眉，对方手中此物从何而来？</p>
陆沉伸出手，递过艾草，笑道：“五月五日午，赠卿一双艾，薛姑娘可以在今年年端午节，悬挂门口，可保平安。”</p>
薛如意眯眼笑道：“且不说挂艾草的乡俗讲究，只问陆道长一事，挂在门口，可以辟邪驱鬼吗？”</p>
只见那道士使劲点头道：“必须可以！”</p>
薛如意冷哼一声，坑钱的道行还不如吴镝呢。吴镝好歹认得自己是女鬼，这个姓陆的，差远了。</p>
女鬼翩然离去，陆沉便晃了晃手腕，手中两支艾草消逝不见，出现在了那座鬼宅门口，艾草悬在空中，以一种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缓靠近大门，若是陆地神仙看到了，便大致可以推算出艾草会在端午日，日出之后，准时贴上大门。</p>
陆沉双手扒拉着不高的墙头，轻喝一声，气沉丹田，翻墙入内，在院内摊开双手，飘然站定。</p>
道士抖了抖袖子，满脸洋洋得意，贫道好身法。</p>
薛如意身形隐匿在一处屋脊，瞧见这一幕后，呸了一声。</p>
院内，陈平安已经给少年写完那几张药方，最后随便找了个蹩脚理由，多写了一副药方和如何煎熬草药，总计三张纸。</p>
对那斜挎包裹、腰悬青囊的陆沉，陈平安看也不看。</p>
至于陆沉何时到来，以及与薛如意在巷内的对话内容，陈平安并不知道。</p>
陆沉一路小跑按住那三张纸，着急道：“吴道友，收起来收起来，成何体统，我辈道士，顶天立地大丈夫，岂能慷他人之慨。”</p>
陈平安的意图再明显不过，帮你陆沉这个忙，就算还清当年的那笔欠债了。</p>
少年一头雾水，不知道眼前这个翻墙而入的年轻道士，是何方神圣。</p>
只是看情形，与吴道长是旧识？那就不是坏人了。</p>
陆沉微笑道：“少年郎，劳烦你再去取一瓢水来，记得盛放白碗内。”</p>
宁吉点点头，去灶房那边以葫芦瓢勺水。</p>
陈平安将三张纸之外的所有药方，整理完毕，叠放成一摞，轻轻放在临时作桌的板凳上。</p>
陆沉坐在台阶上，从少年手中接过那只白碗，微笑道：“用药行医也好，上山修道也罢，功夫无非是全在两仪上打算，手段万千，总归不越阴阳两法。”</p>
宁吉有点别扭，看了眼一旁的吴道长，吴道长笑着点头致意，示意少年不用拘束。</p>
陆沉晃了晃手中白碗，笑道：“贫道陆沉，道号‘南华’，忝为白玉京掌教之一。今夜来此，是想要收你为嫡传弟子，宁吉，你愿意拜陆沉为师吗？”</p>
宁吉发愣，有点懵，什么跟什么，从年轻道士嘴里蹦出的一些个词汇，都是些少年听都没听过的说法。</p>
只听明白一件事，对方要收自己为徒。</p>
宁吉满脸涨红，再次望向那个吴道长。</p>
只是这一次，吴道长却既没有点头，也没有摇头，总之就是没有任何暗示了。</p>
陆沉笑了笑，先放下手中白碗，抬起双手，虚握拳头，“宁吉，猜左猜右，你随便猜。”</p>
宁吉下意识眼角余光又一次望向吴道长，后者轻轻点头。</p>
少年左看右看，轻声道：“猜右。”</p>
陆沉侧过身，背对陈平安，同时摊开两只手，各有一方印章，底款朝向陆沉自己，少年只见两行边款，只有一字之差。</p>
游方之内，游方之外。</p>
陆沉重新攥紧双手，抬起袖子再松手，两方印章便滑入袖内，笑道：“宁吉啊，你看我们吴道长，自适其适。虽然终日挥形，看似劳劳碌碌，实则神气无变，这就是神仙志怪书上所谓的得道高人，身形在游方之内，道心在游方之外。”</p>
陈平安一笑置之。</p>
三千年前，远游青冥天下之前的陆沉，早早在书上有言，何谓大宗师，游方之外者。</p>
既是一句极为醇正高妙的道家语，可能，只是可能，也包含一层意义，纯粹武夫成神，是为大宗师。</p>
陈平安突然发现一条光阴长河似乎陷入凝滞中。</p>
那少年宁吉已经静止不动。</p>
自然是陆掌教的手段了。</p>
陆沉伸出手，再次搬来两壶酒水，分别是书简湖池水城的乌啼酒，云霞山耕云峰的春困酒。</p>
与此同时，院内出现了三幅立轴画卷，都是陈平安的形象，只是略有不同，分别是立桩剑炉，双指捻符，背剑。</p>
昔年泥瓶巷少年，在离乡远游的未来岁月里，立身之本，先后顺序，武学，符箓，剑术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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