礼圣几乎不插手文庙具体事务，亚圣身在蛮荒天下，所以如今文庙真正管事的，就是这个好似担任临时一把手的老秀才了。</p>
老秀才笑道：“于老哥，先前你被仙槎道友骂那几句，真不算冤枉了你。”</p>
于玄无奈道：“伸手不打笑脸人，作为谱牒修士，常有观礼，推脱不得，参加各色酒局，酒桌上的人情往来，免不了与人说几句场面话。”</p>
浩然九洲的流霞洲，属于一等一的山水形胜之地，山上的修道有成之士，都喜欢去那边游历。在那边建造有别宫的别洲修士，不计其数。尤其是天隅洞天那对道侣，又是出了名的好客，竹海洞天的青神山酒宴，与天隅洞天的三伏宴，都极负盛名。于玄经常外出游历，荆蒿又是个擅长凑热闹的，与于玄算不得朋友，却也是混了个熟脸的，荆蒿对外说自己是于玄的朋友，于玄总不能专门发一封山水邸报说不是。</p>
那荆蒿还是硬着头皮，赶来这边给于玄道贺几句，再与文圣致歉。</p>
老秀才倒是没有板起脸说什么，就只是笑呵呵，也不搭话。</p>
不愧是号称大大小小酒局破千场的荆蒿，事到临头，便豁出去了，与于玄谈笑风生，再偶尔见缝插针说几句陈隐官的年轻有为，反正愣是聊了小半个时辰才告辞。</p>
老秀才坐在葫芦上边，自顾自喝酒，都要替于玄和荆蒿尴尬得抠脚。</p>
期间荆蒿壮起胆子，与文圣旁敲侧击一句，说是自家青宫山，欢迎陈隐官和灵均道友莅临寒舍，只是恳请事先与他们打声招呼，他荆蒿必须在流霞洲边境线上亲自迎接贵客。</p>
老秀才佩服不已，要境界有境界，要脸皮又脸皮，不得不说，有些位置，真是荆蒿之流才能坐上去。</p>
老秀才便说了句一语双关的话，“毕竟是山顶数得着的修道有成之士，总不能一天到晚两耳不闻窗外事。家务事解决好了，山外事也稍微上点心。”</p>
只见那荆蒿神色肃穆，起身就是一个作揖，长久弯腰不起，来了一句斩钉截铁的言语，“谨遵文圣教诲！”</p>
文圣所谓的山外事，当然就是天下事了。</p>
懂了，蛮荒天下那边，少不得自家青宫山一脉修士的身影，一本文庙功德簿上，当有青宫山修士的名字。</p>
荆蒿一走，就复归清净了。</p>
于玄疑惑道：“老秀才，那位灵均道友是何方神圣？”</p>
都是人情世故拿捏得炉火纯青的老狐狸了，于玄一下子就听出荆蒿的言外之意，显然是将此人与陈平安一般地位看待的。</p>
老秀才笑道：“了不得，可了不得，先前道祖游历骊珠洞天旧址，就是这位灵均道友负责为落魄山出面待客，第一次瞧见碧霄洞主，便大大方方邀请老观主去山中做客，保证管饱。见着了道祖，更是不卑不亢，风骨凛凛，劝说道祖改个名字。”</p>
于玄一脸震惊道：“什么？！”</p>
即便如今跻身了十四境，登高望远，于玄还真不敢说自己就可以与那位碧霄洞主掰手腕了，甚至未来千百年都是如此。</p>
况且都说这位东海观道观的臭牛鼻子老道，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，最喜欢记仇。</p>
道祖多半是骑牛游历了，那么这位灵均道友的所谓“管饱”？不是当面挑衅是什么？</p>
一句“自出洞来无敌手，得饶人处不饶人”，可不是什么夫子自道的大话狂言，当年这位落宝滩碧霄洞洞主，也就是碰到道祖，才吃了个大亏，否则在漫长的远古岁月里，在这位前辈手上吃过苦头的人间“道士”，不在少数。</p>
至于让道祖改名，又是什么缘故？！</p>
天底下真有这么不知死活……胆气豪壮的英雄好汉？</p>
老秀才笑道：“于老哥得空了，不妨亲自去趟落魄山，就知道那边的风气之淳朴、待客之诚挚了。”</p>
于玄轻轻点头，听闻灵均道友的壮举之前，那处宝瓶洲落魄山，老真人可去可不去，现在觉得是必去不可了。</p>
无法想象，不晓得怎样的一方水土，才能养育出这般铁骨铮铮的豪杰，怎么感觉比起顾清崧，依旧有过之而无不及？</p>
天下修士，既有他于玄、身边老秀才、还有陆沉那样的，确实属于比较万事好说话了。</p>
却也有碧霄洞主、余斗和郑居中、高孤这般比较喜欢较真的修士，你去当面开个玩笑试试看？</p>
此次于玄合道，确实比较突兀，出人意料，再加上浩然天下这边，修士想要飞升天外，规矩重重，而且一些与文庙关系不佳、恶劣或是十分一般的山巅修士，也不愿意因为此事与中土文庙通报、求情，多是想着哪天于玄返回中土神洲所在宗门，再去登门寒暄几句。</p>
所以除了顾清崧，还有荆蒿这种脸皮厚的修士，于玄那拨境界相仿的山上朋友，今天几乎都没有露面。</p>
老秀才合道所在，是桐叶、婆娑和扶摇三洲陆地，哪怕身在天外，喊人不难。</p>
只是三洲山河，满目疮痍，尤其是飞升、仙人两境大修士，早已凋零得七七八八。</p>
于玄试探性与老秀才客气一句，“不然贫道跟中土神洲的几个至交好友，知会一声？”</p>
老秀才满脸犹豫道：“这样不太好吧？”</p>
天底下哪有主动跟人讨要贺礼的道理。</p>
这跟火龙真人那种“你们人不到趴地峰不打紧、诸位的红包必须得到，毕竟红包再薄，好歹也是个心意”有什么两样？</p>
于玄便顺水推舟点点头，改口道：“是不太好。”</p>
老秀才立即跟着改口，“其实也还好。毕竟是这么大的喜事，只此一遭的事情，比当新郎官还难得。”</p>
于玄一时无言。</p>
你那关门弟子，如今真有这么穷吗？</p>
没记错的话，之前在天外，他与白景，可没少挣。</p>
退一万步说，真没钱，陈平安也敢在桐叶洲发起开凿大渎一事？</p>
于玄有点无奈，这事给老秀才整得好像越来越变味了。</p>
老秀才伸长脖子眺望远方，笑道：“哎呦，青冥天下那边来人了。于老哥，羡慕羡慕，朋友真多啊。”</p>
于玄瞥了眼远处，笑道：“都是没见过的，算哪门子朋友。”</p>
老秀才盘腿而坐，拿酒壶敲了敲膝盖，“此次青冥天下的最新天下十人，候补的人数有点多？”</p>
于玄点头道：“足足二十一人。”</p>
先前即便尚未成功合道星河，于玄依旧将人间一览无余。</p>
尤其是某些牵引星辰一道的练气士，都是需要通过种种秘术与于玄“拜山头”的，所以老秀才的那句调侃，属于一语中的。</p>
其中白玉京，有三位道官跻身候补之列，当然，如果加上那个刚刚进入神霄城的刑官豪素，就有四位了。</p>
第一位来此的青冥道士，是位出身白玉京的年迈道官，聃耳属肩，白眉覆颧，相貌清癯，一看就是位老神仙。</p>
老道士道龄极长，两条雪白长眉，天生长眉者往往长寿，尤其是这类“耳曼者”，是典型的富贵寿考之相貌。</p>
三教百家练气士，其中以道士最为高寿，是公认的。</p>
只是见着了年龄只是自己一个零头的文圣，离开白玉京碧云楼的老真人也是笑着主动打招呼一声老秀才。</p>
这大概就是文圣独有的牌面了。</p>
就像先前柳七来此，明明是为于玄道贺而来，只因为老秀才在场，开口言语，也要将“文圣”放在于玄之前。</p>
即可以说是一种山水官场的讲究，也可以说是必不可少的人情世故，当然更是对文圣学问的一种由衷认可。</p>
老秀才站起身，作揖还礼，满脸笑容，“见过黄老神仙。”</p>
黄界首，在白玉京金玉谱牒上边的道号，是“权衡”，因为姓黄，道祖又曾经为黄界首的藏书楼文房匾，赐下一个“玄”字，所以老真人一贯自号“玄黄”。</p>
是碧云楼的上上任楼主了，之后两任楼主都是这位老真人的法脉弟子，当年黄界首主动卸任楼主身份，老真人只是去坐镇一座镇岳宫，其实就是看守那个被白玉京用来关押刑徒的烟霞洞。</p>
老秀才笑问道：“老神仙如何得闲来此？”</p>
黄界首指了指腰间一串所剩不多的钥匙，笑道：“不瞒文圣，贫道如今可谓无事一身轻了。”</p>
原来就在前不久，老真人将仅剩的道官身份，镇岳宫宫主也一并交出去。</p>
碧云楼黄界首，与灵宝城那位道号“虚心”的城主庞鼎，是一个辈分的，当之无愧的白玉京老人了。</p>
如今在世的白玉京道官，如果不算那种兵解转世、再重返白玉京重续香火道缘的道士，论资历辈分，老真人仅次于大掌教寇名，还要在二掌教余斗之前。</p>
相传老真人在少年时，进入白玉京修道没有几年，曾有幸与道祖、掌教寇名同游，早早来到天外，那会儿的少年，便有“俟河之清人寿几何”之叹。</p>
至于老秀才为何如此客气，当然不是因为对方的道龄和身份，只是按照玄都观孙道长的某个说法，黄界首是白玉京为数不多的“好鸟”，一向极少参与白玉京议事的的黄界首，当年难得现身，而且撂下一句在白玉京内部引发不小震动的异议，老真人的大致意思，是给读书人齐静春让出一条大道又何妨。</p>
孙道长当时沉默片刻，与老秀才笑言一句，说这还只是外边的传闻，其实黄界首的那句话，说得更加不客气。</p>
“我辈道士只是修道岁月更为长久，何必阻挡一个年轻后生凭本事走出的那条登天之路。”</p>
当时便有一位与黄界首身份相当的老道士，顺势反驳一句，“齐静春若能登天，我辈如何阻挡？”</p>
只不过后边这句话，孙道长虽然与白玉京不对付，可是在老秀才这边，还是有意隐瞒下来了，忍住没说。</p>
因为深知文圣一脉与白玉京的恩怨，故而黄界首此行，就没有说那些例如去碧云楼做客的客气话。</p>
之后青冥天下这边，在黄界首之后，又来了个贵公子模样的得道之士，汝州山上魁首修士，道号绿萍，是个极风雅的妙人。</p>
他与玄都观孙道长，一个板上钉钉的天下十一，一个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。</p>
只是这一次，他未能守住第十一的宝座。</p>
青冥天下跻身候补的女修，有九位之多。</p>
今夜赶来到天外的，就有其中四位，她们好似约好了，联袂而至。</p>
雷雨，她是妖族出身，真身为虺，而且她是为数不多至今没有一个道号的女修。</p>
在那座被誉为“小四州”所在的空山湖，她是两位湖主之一，占据最大的一座岛屿，版图辽阔，不输雍州。</p>
祖山名为覆船山，主峰搁船尖。</p>
还有女冠杨倾，她道号“蜃楼”，据传她精通太乙神数，公认天下第一。</p>
杨倾出身幽州弘农杨氏，她也是守山阁那座海山仙馆的主人。</p>
这位出身豪阀的女冠虽然道龄极长，却是少女姿容，婀娜娉婷十六七，颜如花红眼如漆。</p>
还有两位女修，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，稍有差异，是嘴角皆有痣，在左在右而已。</p>
这对同胞姐妹，分别名叫徐棉和许婴咛，其中那位许婴咛，似乎与外界传闻相貌丑陋不同。</p>
她们除了分别是青泥洞天和天壤福地的女主人，也是梳妆女官和卷帘红酥手这两支道派的开山祖师。</p>
千年之前，她们还只是仙人境，然后得到高人指点，就封山避世了。</p>
如今姐妹双方不但跻身飞升境，还荣登十人候补之列。</p>
她们见着了这位年纪不大却充满传奇色彩的老秀才，打了个稽首，都敬称文圣先生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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