傅德充尴尬一笑。</p>
晋青缩地山脉，重返掣紫山祠庙，果然中岳地界的那份天地异象已经消散。</p>
傅德充感慨不已，陆掌教与陈先生，交情果然不是一般的好。</p>
山神使劲抬了抬袖子，陆掌教赠送的这本道书，真沉。</p>
整座山神大殿，就只有山神傅德充自己不清楚，在神像背后那边，其实就有个去而复归的道士，随着拥挤的人流向前缓缓移步，年轻道士双手握拳在身前，一边走一边晃动，嘴上念念有词，希冀着山神老爷保佑小道此行万事顺遂，平平安安。</p>
等到陆沉悄然离开璞山，再去了一趟正阳山边界石碑旁边，去往青冥天下之前，还去了一趟北俱芦洲某位女修的心扉间，梦游。</p>
陆沉将那头境界修为还凑合的梦魇，信手拈来，收入袖中，这才飞升天幕，真正重返白玉京。</p>
在南华城内，陆沉坐在道场内，抬起胳膊，双手扶正头顶道冠，深呼吸一口气。</p>
陆沉甚至不敢只是分出一粒心神，或是那种阴神出窍，而是以真身蹈虚，开始一场真正的逆流远游。</p>
桐叶洲中部，云岩国京城外的鱼鳞渡，渡口两岸，一边是灯红酒绿的高楼、豪门私宅，一边是其实也不如何物美价廉的小饭馆。</p>
夜幕沉沉，河岸这边客人渐稀，饭馆陆续打烊了，对面反而是越来越灯火通明，车水马龙。</p>
一位白衣剑仙跟黄衣老者，相对而坐，要了几样特色小吃，点了薏酒，后者笑问道：“浩然天下的有钱人，都是夜猫子吗？”</p>
难得离开渡船一趟的米裕笑道：“我又不是这边的人，兜里也没几个钱，不然就请嫩道友去对岸喝花酒了。”</p>
嫩道人笑道：“喝花酒有什么意思，喝来喝去都是喝钱罢了，我倒是佩服书上那些进京赶考的穷书生，那才是骗人只靠嘴。”</p>
米裕一笑置之。</p>
说来奇怪，以前在家乡那边，总想着女人，到了这边，好像就没什么想法了。</p>
难道真是年纪大了？</p>
或是真如朱老厨子所说的那个道理？</p>
一本书，言语质朴，故事流畅，偶有几句妙语，就是平地起惊雷。</p>
如果连篇累牍，皆似花团锦簇，只知一味堆砌，反而远远不如一碟咸菜佐粥的滋味。看待女子，亦然。</p>
这顿酒，米裕跟嫩道人，一直喝到了天明时分。</p>
饭馆老板当然是看在钱的份上，得了几颗雪花钱，便回去睡觉了，反正就算那俩客人，拆了铺子都不值一颗神仙钱。</p>
期间嫩道人还跑去灶房当了一回掌勺厨子，给米大剑仙炒了几盘佐酒菜。</p>
这天清晨时分，李槐带着那位头戴幂篱、名叫韦太真的狐魅，一起来到落魄山的山门口。</p>
因为李槐想要走一趟蛮荒天下了，已经跟山崖书院那边告假，山长批准了。</p>
主要是想着那个至今连个姓氏、名字都不知道的老瞎子，如今还在十万大山那边，孤零零的，虽说是稀里糊涂成了师徒，但是一想到老人独自待在那边，李槐就挺不是滋味的，想要去那边看看老人。</p>
所以李槐这次被陈平安喊来落魄山，就是想当面说一声。</p>
不管跟谁，什么关系，只要是亲近的人，李槐与之分别，都会争取与之道别。</p>
没什么山上山下的，路程远近，时日长短，终究是一场分别。</p>
如今落魄山的看门人，是个年纪轻的陌生道士。</p>
冷不丁蹦出个白发童子，自称是落魄山的编谱官，隐官大人在剑气长城那边的骨鲠心腹，陈山主麾下头一号猛将……</p>
李槐身边的韦太真，她都不敢抬头看那山门牌坊。</p>
妖族精怪之属，甭管是不是蛮荒天下的，听闻“隐官”称号，难免都犯怵。</p>
何况韦太真就站在这落魄山的山脚。</p>
她爹，也就是那个以前在宝镜山假冒土地公的老狐，上次见着了韦太真，老狐通过搜集山水邸报和当年一些线索，顺藤摸瓜，知晓了当年那个差点就当了自己女婿的家伙，竟然就是如今宝瓶洲落魄山的陈山主，老狐那个气啊，捶胸顿足，气得都快七窍生烟了，“那个姓杨的王八蛋误我，他娘的，以后等我境界高了，当了山神老爷，非要一巴掌拍死他！多大一桩姻缘啊，就因为这厮的从中作梗，就这么在眼皮子底下溜走了，也怨你，当年不听爹的劝，算了算了，陈山主，陈大剑仙，那样的天大人物，我们这种小门小户的，高攀不起，也确实不是你配得上的。唉，不对啊，男女姻缘，不一定啊，那么多的才子佳人，男女双方，哪个是身份般配的！”</p>
一想到这个，韦太真就头疼，她便透过幂篱薄纱，看了眼身边的读书人。</p>
一听说那头狐魅是元婴境，白发童子提笔记录的时候，明显兴致缺缺，不过好歹是个中五境，总比上五境略好几分。</p>
再问李槐的境界，听说既不是练气士也不是武夫之后，白发童子顿时笑得合不拢嘴，跟出门没几步就撞大运一般！</p>
白发童子当然认得李槐。</p>
韦太真壮起胆子，怯生生道：“箜篌仙师，我家公子是书院贤人哩。”</p>
白发童子收起纸笔，双手叉腰，咧嘴笑道：“我了个乖乖隆冬，贤人啊，了不得了不得，年轻有为！”</p>
李槐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钻下去。</p>
李槐赶紧转移话题，“裴钱回来了吗？”</p>
白发童子领着李槐去桌边坐着，“没呢，那姓裴的小黑炭，如今还在桐叶洲那边忙大事。”</p>
当然如今的裴钱，再不是小黑炭了。白发童子比较郁闷这个，大家一起当矮冬瓜不好嘛，非要蹿个儿。</p>
李槐问道：“郑叔叔呢？”</p>
白发童子盘腿而坐，自顾自嗑起瓜子，“成天没卵事卵没事的，又去找老厨子唠嗑了呗，美其名曰切磋学问，其实就是两条光棍在那儿荤话连篇，这儿鼓囊囊那儿圆滚滚的，没耳朵听哩。”</p>
带着那青衣小童，每天白看那么多场的镜花水月，几颗神仙钱都舍不得丢……只是家丑不可外扬，白发童子都没脸说这茬。</p>
李槐是小镇土生土长的，听到这些内容，其实还好。</p>
却把一旁那头狐魅给臊得不行。</p>
姜尚真没有跟着一起返回落魄山，而是先去了一趟长春宫，再让魏山君帮忙，拽回了牛角山渡口那边。</p>
才回落魄山，还没走到老厨子的宅子，就发现道路上，站着一个身材修长、一身雪白长袍的女子掌律。</p>
姜尚真笑着抱拳，“长命掌律。”</p>
长命点头微笑道：“见过周首席。”</p>
姜尚真问道：“长命掌律这是？”</p>
长命说道：“凑巧路过。”</p>
姜尚真点点头。</p>
不愿意跟她多聊。</p>
自家落魄山中，恐怕除了山主，或多或少谁都怕她几分。</p>
她突然笑眯眯说道：“周首席，听说两句话，是你形容我的，一句是‘在咱们落魄山上，我周某人最中意长命道友了’，第二句话，是‘掌律姐姐眯眼笑，男子心肝颤三颤’？不曾想在周首席心中，我能有这般姿色，评价这么高，实属受宠若惊了。”</p>
姜尚真头皮发麻，心知不妙，立即澄清道：“长命道友，只是两句酒桌上的玩笑话，当不得真！”</p>
贾老哥嘴巴严实，不会让这种事情外传，肯定是陈灵均那个嘴欠的大爷了。</p>
世间财运流转之路线，便是财路，看似虚无缥缈，实则不然，在山巅修士眼中，这条道路，是货真价实存在着的。</p>
否则陈山主为何让一位自家掌律祖师坐镇风鸢渡船？</p>
若是惹恼了长命姐姐，她只需要走一遭云窟福地，就算有倪元簪的那只三足金蟾，卯足劲帮着聚拢财运，估计都遭不住。</p>
虽然长命的相貌，不是那种倾国倾城的姿色，不过说实话，长命姐姐身上的那种女人味，是真……少见，很少见。</p>
姜尚真看待世间美人，自有一套评价方式，七八个类别的加分减分，极其严谨。</p>
一百文钱，只说长命道友的姿色，大概能有八十文，但要是加上她的那几种独到韵味，至少是九十五文的水准！</p>
不过姜尚真很清楚，长命道友这般女子，是注定不会对谁动情的了。</p>
落花有意流水无情，世间所有男子的一厢情愿，都是今天的青山与夕阳，追不着，留不住。</p>
事已至此，姜尚真就只好用出一招用来保住自己狗头的杀手锏了。</p>
在自家落魄山，接下来姜尚真竟然用上了隔绝天地的手段，“你知不知道山主知不知道一件事？”</p>
长命点点头：“我知道公子早就知道但是必须用某种方式假装自己不知道。”</p>
双方问答，说得都很绕。</p>
这就涉及到一种很重要、甚至可以说是上下两宗头等大事的密事了。</p>
观道天地。</p>
将藕花福地视为一座大道循环完整有序的天地。</p>
例如，天地间的第一位剑修，从何而来，为何而成！</p>
山主如此观道，未必能够抓住一条清晰脉络，但是只要成了，对陈平安而言，大道裨益极多。</p>
这就与玄都观内，当时孙道长让晏胖子去思考一个问题“为何世间只有剑修”，有异曲同工之妙。</p>
但是这件事，外人都不能提醒陈平安。别说是拐弯抹角，旁敲侧击了，甚至连一个字都不能说。</p>
否则就像是旁人强行递给陈平安一只竹篮，让他去河边打水捞月，注定只会白忙一场。</p>
所以崔东山只能在旁干着急，还不敢有与先生有任何的暗示，免得画蛇添足。</p>
姜尚真松了口气，笑道：“既然如此，如此最好！”</p>
青冥天下，玄都观，收到了一封来自白玉京的飞剑传信。</p>
寄信人是刚回青冥天下的陆沉，收信人则是在玄都观炼剑的白也。</p>
白也看过了密信，再去通知如今就在道观内做客的君倩，说一起回趟浩然天下，你那个小师弟，请你去趟落魄山。</p>
而且陆沉在信上说了，此次他们俩远游飞升天幕，白玉京那边不会管，不用报备了。</p>
刘十六笑问道：“小师弟只是喊我去，你跟着做什么，白玉京赶人了，觉得你留在这边比较碍事？”</p>
白也说道：“按照陆沉的解释，算是与浩然天下那边做个交换，我返乡，再换个叫小陌的剑修过来这边一趟，让对方做客明月皓彩，好跟那个观主师叔叙旧。我何时返回青冥天下，那个剑修就何时返回浩然天下。”</p>
白也练剑，其实很简单，尤其是等到跻身玉璞境后，其实这才没过多久，就已经跻身仙人。</p>
曾有传世诗篇无数，其中便有一句，仙人抚我顶，结发受长生。</p>
先前某天观看半池青色莲花的白也，偶有所悟，就只是闭关片刻，一炷香功夫，便有天地异象。</p>
生长结发，顶浮仙人。</p>
走出都没关门的屋子，白也就是一位剑仙了。</p>
但是跻身仙人境的练气士，可以更换真身容貌，白也却没有这么做，依旧是少年姿容。</p>
刘十六看了眼“少年”的虎头帽，笑问道：“怎么说？”</p>
白也揉了揉头顶帽子，“好像戴习惯了。”</p>
刘十六说道：“事先说好了啊，这次如果瞧见了我先生，你可不许当我面不给我先生的面子。”</p>
“不当面？”</p>
“也得给！”</p>
中土白帝城。</p>
“两个”同为十四境修士的郑居中，并肩站在一处好似太虚境界中，他曾亲笔描绘出一幅浩瀚无垠的星象图。</p>
此外他还在这中间仿造出了一座观千剑斋。浩然天下，剑气长城，还有蛮荒天下，历代剑修的本命飞剑，密密麻麻，错乱其中。</p>
一人看天象，一人看剑图。</p>
师父陈清流，当年独独不传授剑术给他这位开山弟子。</p>
至于其余几个所谓的亲传弟子，资质不足，像小弟子柳道醇，陈清流是教了都没意义，根本学不会他的剑术，别说神似，想要达到形似的境界都很难。</p>
对此郑居中并没有任何心结，毫无芥蒂。</p>
传道人不传此道，难道当弟子的，还不会自学？</p>
青冥天下，一座地处偏远的小道观。</p>
因为有亲戚关系的一老一少，在这道观内相依为命，早年靠着钱财开道，好不容易混了个常驻道士的身份，就是没有谱牒授箓，因为少年比较惫懒，所以道观每天的打扫庭院一事，还有晨钟暮鼓，老人就都帮少年做了。被少年称呼为常伯的老人唠叨得多，姓陈的少年只当耳旁风。</p>
夜幕里，挑灯夜读，光亮昏黄，一个叫常庚的老人，在给那个名为陈丛的少年，详细解释一句，何谓君子敬其在己者，而不慕其在天者，是以日进也。</p>
少年听过常伯的解释，忍不住问了一句，“常伯，这是儒家的学问吧？你教我这个，不犯忌讳？”</p>
老人点点头，从盘子里捻起一颗花生米，丢入嘴里细细嚼着，咯吱作响，桌上的灯花缓缓燃烧着，老人笑道：“出自一个老秀才编写的天论篇。至于犯不犯忌讳，只有你知我知，出了门就谁都不知道，有什么关系。”</p>
陈丛笑道：“只是个秀才？功名可不大唉。”</p>
常伯眯眼而笑，“谁说不是呢。”</p>
陈丛好奇问道：“常伯，也没外人，跟我透个底呗，你是不是跟他认识？都是那种穷困潦倒的读书人？”</p>
常伯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，只是让少年复述一遍那句话的意思。</p>
“常伯说过一句车轱辘话，千秋万古事，消磨书声里，那么……”</p>
少年满脸笑意，开始摇头晃脑，“何谓君子敬其在己者，而不慕其在天者，是以日进也……且听我细细道来……”</p>
老人佯装生气，瞪眼道：“白天站没站相，晚上坐没坐相，说了多少遍了，坐端正了……”</p>
少年可不怕这个常伯，老人的眼睛里，每每望向自己，都是那种自家长辈看待晚辈的宠爱和欣慰呢，还是那种很有出息的晚辈。</p>
大概这就是一天无事，亲人闲坐，灯火可亲吧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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