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平安只是仔细观察一位座椅比较靠近自己的中年文士，金身精粹，但是神位不高，陈平安之所以如此上心，是因为对方有个不容小觑的隐藏身份。</p>
关于此地人间的第一尊不被朝廷封正而自开天眼的金身神灵，莲藕福地本土，这些年争吵不休，是没有定论的，反正诸国朝廷都说是自家某处山水神灵、某州郡城隍爷最早现身，可哪怕是高君都不敢确定到底是哪位淫祠神只，率先被香火祭祀、浸染金身而显灵。</p>
事实上，根据落魄山那边的记录显示，第一位朝廷正统之外的金身神灵，正是松籁国这位金身不高不低的葺江水神，宋检。</p>
落花院内，宫花以心声试探性问道：“高掌门，我们不如提前一刻钟议事？”</p>
高君摇头道：“时辰照旧，让提早落座的陈山主等着就是了。”</p>
高君身穿杏黄色道袍，头戴一顶师尊亲手仿制的一顶雪白莲花道冠。</p>
宫花嫣然笑道：“我算是看出来了，美人计根本不管用。”</p>
高君没有接话。</p>
真要说“美人计”，落魄山只需让那个姓朱的“老厨子”出马就足够了。</p>
大概是瞧见老妪都去两座岛屿喊人了，玉簪岛那边的几位“纯粹武夫”江湖老前辈，也联袂赶来大木观。</p>
转去湖山派担任秘密供奉的臂圣程元山。敬仰楼上任楼主，驻颜有术的南苑国太后周姝真。刀法宗师吴阙。</p>
还有两位年近古稀的江湖名宿，与程元山和吴阙他们都是一个辈分的，如今都已是六境武夫。</p>
其中一位精神瞿烁、呼吸绵长的老人，名为曹逆，一身黑衣，同样背剑，在山下有“剑仙”美誉，所以老人就多看了几眼站在钟倩身边的青衫剑客。</p>
曹逆也是敬仰楼评出的江湖四大宗师之一，属于厚积薄发，大器晚成，在二十年前的江湖上还是籍籍无名，却是如今当之无愧的天下剑术第一人，据闻剑道入神，罡气离剑长达丈余，单凭三尺青锋，便如炼气士一般足可劾厌鬼物、剑斩邪祟。</p>
等到程元山看见那个头别玉簪的青衫剑客，脸色微变，却没有开口言语。见过两次了，一次是早年在南苑国京城，一次是前不久在湖山派内。</p>
周姝真与陈平安施了个万福，笑颜如花，“见过陈剑仙。”</p>
陈平安抱拳还礼，“见过周楼主。”</p>
周姝真掩嘴笑道：“都是老黄历了，如今我就是那栋藏的看门人而已。”</p>
他们不比地仙高君和东道主宫花，只是堪堪跻身中五境，所以暂时还不清楚岸边的那场变故。</p>
陈平安笑着点头，“无官一身轻，可以专心修道，是好事。”</p>
周姝真笑容如常，心中却是幽幽叹息一声，如果不是身份和阵营使然，她实在是不愿与这位陈剑仙走到对立面去。</p>
须发皆白的吴阙，腰悬一柄仙家重宝的法刀，虽是货真价实的纯粹武夫，但是不妨碍老人重金购得一把趁手兵器。</p>
身材魁梧的吴阙伸手按住刀柄，眯眼望向那个昔年在南苑国京城暴得大名的“陈剑仙”，时隔多年，终于见着真人了。</p>
那位名叫张箕的老妪，好似大木观的知客道官一般，大献殷勤，她主动帮着诸位世外高人、山水同道落座。</p>
不对老妪知根知底的，兴许真就将她当作一位没有见过世面、眼窝子浅的村野老妇人了。</p>
南苑国魏衍是第一个露面的皇帝，到了广场，既没有与周姝真言语，因为这位南苑国太后已经“因病离世”了，当年知晓周姝真敬仰楼楼主身份的，本就屈指可数。魏衍也没有与陈平安叙旧，只是默默落座，略显形单形只。</p>
随后北晋国皇帝唐铁意与拓跋大泽一起现身，其实两国边境接壤，原本双方打得不可开交，只是等到天时变化，人间多出了神仙鬼怪，这些年两国就极有默契，各自按兵不动，开始处理内政事务，封禅五岳，封正各路山水正神，争夺天地灵气，大力培养、拉拢和扶持炼气士，某种程度上，同样是一种厉兵秣马的天下武备。</p>
唐铁意腰间悬佩的那把“炼师”，当年在南苑国京城，唐铁意便是用此刀，“先下一城”。</p>
作为谪仙人的游侠冯青白，当年的天下第十人，就死在与之称兄道弟的唐铁意手上，被后者偷袭，一刀劈出，当场分尸。</p>
但是身为天下第一人的丁婴，最终却是死在了一个谪仙人手上。</p>
唐铁意曾经挨了陈平安一拳。</p>
只是如今再次重逢，唐铁意不计前嫌，笑容满脸，遥遥抱拳，朗声道：“陈剑仙风采犹胜往昔。”</p>
陈平安依旧站在椅子后边趴着，只是笑着点头致意。</p>
程元山坐在位子上，忍不住瞥了眼唐铁意的佩刀，眼皮子微颤，老人可谓悔青了肠子，其实当年这把被视为妖刀的“炼师”，自动认主之人，就死在程元山手上，但是因为这把刀太过玄乎，凶名赫赫，程元山这辈子生性谨慎，不敢沾惹，就故意为之，让其一路辗转到了唐铁意手上，本来想着坑多年死敌的唐铁意一把，不曾想唐铁意非但没有像那些前任一般暴毙，反而得此神兵利器，杀力跟着水涨船高。后来这把法刀，更是成为与丁婴头上戴着的那顶银色莲花冠、南苑国京城内一袭青色衣裙、白河寺罗汉金身并列的“仙家”重宝。那会儿除了俞真意一人登山修仙，可没有任何炼气士和神鬼精怪，等到天地异象迭起，程元山更是悔恨得要给自己摔几个耳光。</p>
当初成功登上城头的武夫，除了“飞升”离去的，人手获得一件法宝或是仙家机缘。</p>
比如俞真意拿到了一部金玉谱牒，种秋得到了那幅五岳真形图，云泥和尚获得一截白玉莲藕。</p>
但是种秋还担任南苑国国师期间，关于唐铁意所得何物，南苑国谍子始终未能刺探到任何消息。</p>
一位手捧拂尘满身道气的老者脚步轻灵，步入广场。</p>
随后是一位头上簪花、身穿麻衣的草鞋“稚童”，紧接着是一位丰神玉朗的年轻男子，各自落座。</p>
随着他们的到来，原本还有些窃窃私语的广场，霎时间鸦雀无声，落针可闻。</p>
又有两位山君施展缩地脉的神通，直接现身各自座位，缓缓落座。</p>
这座天下的大五岳山君，中岳郑凤洲，东岳赵巨然，北岳玉牒上人，西岳宋怀抱，南岳怀复，都已到场。</p>
高君也现身，她身边是观主宫花，松籁国年轻皇帝黄冕。</p>
如此一来，四国君主也都落座了。</p>
狐国之主沛湘最为姗姗来迟，那么她的座位就很好找了。</p>
加上唯一外人的落魄山陈平安，总计三十三人参与今天的秋气湖议事。</p>
高君站在最北边的椅子那边，与南边的青衫男子，她打了个道门稽首，“湖山派高君，恭敬不如从命，斗胆落座此处。”</p>
陈平安站起身，绕过椅子，拎起长褂，轻轻落座，微笑道：“好说。”</p>
两排座椅，左手边以四国君主为尊，右手边以五岳山君为尊。</p>
然后两边依次分别是武夫钟倩，敬仰楼周姝真，程元山，曹逆，吴阙……和大木观宫花，狐国之主沛湘，湖山派一位龙门境练气士，道号“灵符”、容貌倾国倾城的孙琬琰，北晋国老妪姿容的山神张箕，陶者，水神宋检……</p>
就在此时，道观大门口那边，有个少年仙童神色慌张站在那边，不知所措，欲言又止。</p>
宫花微微皱眉，转头望向高君，高君也有些犹豫不决，周姝真视线低敛，屏气凝神。</p>
陈平安转头望向道观门口那边，未见其人先闻其声，有人沉声道：“南苑国落第书生蒋泉，要跟陈剑仙分个生死。”</p>
原本气氛凝重的广场顿时哗然一片。</p>
门口那边，出现一个脸覆面具的修长身影，腰间佩刀，背着一只琴囊。</p>
此人不是声名鹊起的刀客江神子吗？怎么变成南苑国士子了？</p>
蒋泉摘下面具，随手丢在地上，众人只见他轻轻摘下背后的琴囊，斜放在墙根，蒋泉再从袖中摸出一只老旧钱袋和两张银票，放在琴囊上边。</p>
蒋泉更换了一个称呼，“陈先生，还记得我吗？”</p>
眼前那个好像山中修道也无延缓岁月痕迹的青衫男子，当年曾经假装是顾家子弟来见自己，再送盘缠让蒋泉准备下次京城春槐。</p>
陈平安站起身，点头道：“当然记得。”</p>
蒋泉沉默片刻，“那你肯定还记得顾苓了。”</p>
陈平安默不作声。</p>
蒋泉神色淡然道：“一桩旧恨私仇，耽误不了诸位太久。”</p>
沛湘一头雾水，这是闹哪出？</p>
难不成先前陈山主所谓的当反派，不是调侃？</p>
钟倩揉着下巴，陷入沉思，依稀记得当年南苑国京城的那场设伏围杀，好像确实有个精通刺杀的女子琴师率先动手？</p>
昔年在藕花福地，关于顾苓，陈平安想过三种选择，最终选择了第三种，三年之后再让种秋告诉蒋泉全部的真相。</p>
但是等到种秋离开福地，来到落魄山，陈平安一问才知，显然是老观主动了手脚，因为种秋竟然完全忘记了这件事。</p>
蒋泉深呼吸一口气，伸手按住刀柄，“陈剑仙，道理我懂，江湖仇怨，刀光剑影，无非是生死自负，仅此而已。”</p>
陈平安点头道：“道理是这么个道理。”</p>
周姝真缓缓开口道：“蒋泉死后，敬仰楼周姝真，在场所有人都可以作证，就算是订立生死状了，斗胆与陈山主问道一场。”</p>
曹逆眼神熠熠光彩，“武夫曹逆，愿与陈剑仙以剑相问，无私仇无公愤，不惜一死，只想领教一下所谓的剑仙何谓剑仙！”</p>
陈平安微笑道：“不着急，先等蒋泉拔刀出鞘再说，这场比试过后，在座诸位，只要是愿意起身的，切磋问道斗法问剑，都可以一起上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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