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平安听到裴钱的密语内容，笑着点头道：“阴差阳错，巧之又巧。”</p>
原来浩然天下城隍庙神位最高的那尊城隍爷，周方隅，他刚好带着范将军一起微服私访宝瓶洲此地。</p>
结果就有一头阴间鬼物的行凶之举，而且就在眼皮底下，这让周城隍不得不立即重返中土神洲那座城隍庙，祭出某件礼圣铸造、至圣先师封正的功德神物，亲自走一趟酆都了。周城隍临行之前，让裴钱捎话，帮忙与她师父道歉一句，再破例泄露了一句天机。按照周方隅的推衍结果，这头被拦在十四境门槛外边多年的鬼物，是想要凭借斩杀陈平安这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，从无善恶无偏私的天道那边，代替蛮荒天下战死在剑气长城的所有妖族亡魂，就像帮助他们“伸冤”，凭此赚取一大笔阴德，作为自身合道十四境的资粮，有了这笔“盘缠”，在鬼道上边，就有可能帮他多走出一步。</p>
至于鬼物身份，暂时不宜外传。但是这件事，冥府酆都和人间城隍庙，保证肯定会给出一个交代。</p>
先前，确有一个响如震雷的威严嗓音，在那不受酆都管辖的化外之地，响彻小半阴间地界的广袤疆域。</p>
“本座要为天下拔除一魔，力斩阳间活人陈平安！”</p>
不等阴间茫茫不计数的亿兆鬼物回过神，声响便渐渐弱去。</p>
随后不知多少蛮荒妖族修士出身的行走鬼物，纷纷抬头环顾，喧杂沸腾，静待佳音。</p>
苦等无果，也不知斩了那陈平安那厮没有。在道上一众冥府鬼差的呵斥鞭笞之下，它们只好继续埋头前行。</p>
而那位十四境候补鬼物，用上了数种折损道行极多的保命手段，舍了道场不要，一逃再逃，从此销声匿迹。</p>
周方隅现出巍峨法相，高举一臂，手持神物，如手托一轮烈烈大日，一路开道，以无限光明，熔化无穷尽黑幕，带着甘、柳、范、谢在内四尊神将，与数位酆都某殿阎王，先后赶到那鬼物舍弃的道场。</p>
裴钱担心问道：“师父，还好吧？”</p>
陈平安笑道：“这点小伤，毛毛雨了，师父还不至于疼得满地打滚，失了高手风范。”</p>
裴钱咧嘴一笑。</p>
陈平安与刘桃枝他们告辞一声，缩地成寸，来到墙头，再跟裴钱跃下墙头，往那小宅走去。</p>
魁梧道士模样的刘桃枝重返石台，萧朴不愿那两位师侄看到自己的真容，重新施展了障眼法，坐在石台边缘。</p>
刘桃枝笑道：“为何不说几句心里话，偏要针尖对麦芒，在他这边，句句言语说得不顺耳。”</p>
萧朴性情如何，只看她与披麻宗竺泉、皑皑洲谢松花都是多年挚友便知道了。</p>
“我脸皮薄，学不来竺泉谢松花的荤话连篇。”</p>
萧朴没好气道：“何况男女有别，若是刘师兄表达对年轻隐官的仰慕之情，那是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。我一个女子，免得被他误会，觉得我对他是不是有意思。”</p>
刘桃枝问了个好问题，“有意思？”</p>
萧朴看似答非所问，嫣然笑道：“无意义。”</p>
刘桃枝笑声不小。</p>
凉亭那边，俩孩子都很惊讶，自家师父还有这种真情外露的时候，见鬼了不成。</p>
萧朴问道：“他明明对我们的行事宗旨是认可的。当个身份清贵的总堂太上客卿，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，他为何拒绝？绣虎传下的事功学问，他才是唯一真正学得精髓、堪称继承衣钵之人。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，不愿加入我们，很正常，如今当了大骊国师，为何还是不肯？”</p>
刘桃枝说道：“陈先生早就给出答案了。”</p>
萧朴一挑眉毛，“何解？”</p>
刘桃枝笑道：“他是如何评价崔诚？”</p>
萧朴恍然。原来如此。</p>
拳法不逾矩，大不过学问。</p>
放在陈平安身上，层层身份，大不过一个纯粹剑修？</p>
刘桃枝说道：“何况如今陈剑仙情况特殊，唯有练剑才是第一要务，由不得他松懈片刻。否则也不会连文庙的那个邀请都拒绝。我们外人觉得他四十岁出头的年纪，就已经跻身仙人，势如破竹，速度足够快了，他自己却未必是这么认为的，可能还是慢了？有些陈年恩怨，外界雾里看花，不明就里，我们洗冤人都是知道大略的。”</p>
“练拳吊命，柳暗花明又一村，续长生桥，在剑气长城终成剑修，如今既然活着重返浩然，登顶有望，得见道路，确实不宜分神，需要心无旁骛，别无他顾。”</p>
“千辛万苦往最高处去，所求之事，不过是拳法胜曹慈，剑术赢一人。前者无所谓成与不成，后者却是一定要成的。”</p>
听到这里，萧朴轻轻摸了摸青裙，喃喃道：“他再天才，再聪明，如何能赢得过那位？”</p>
刘桃枝笑道：“不能依仗身外物太多，别家闲事也不用想太多。”</p>
萧朴默不作声，妩媚白眼一记。</p>
陈平安带着裴钱走在街道上，没走几步路，他突然想明白一件事，悬在宅门口的那棵艾草，陆沉既是送给女鬼薛如意的，也可以兜兜转转，转赠给本该成为“白云”传道人的“程逢玄”？甚至可以用来阻挡那头飞升境鬼物的跨界偷袭？陆沉一个看似轻描淡写的举动，陈平安只要想明白其中关节，岂不是要同时承他陆掌教的三份人情？</p>
看来以前内心排斥的演算推衍一道，确实不得不学起来了。</p>
当陈平安收回留在崇阳观内的一张隐蔽剑符，此符名为“涟漪”，故而稍有风吹草动，就可以被符一一记录在册。</p>
是陈平安在与陆沉暂借境界之时，闲来无事嘛，随手画就的众多符之一。</p>
此符不小，使用门槛很高，得是一位仙人才能将其祭出，张贴在某地，守株待兔。</p>
之前属于搬石头砸自己的脚，陈平安画了一箱子符，悄悄藏起，由于归还十四境道法，就跌境到元婴，结果全部都不能使用。</p>
现在境界高了，底气就足，是自己用，还是转手卖了赚钱，或是当那山上赠礼，都随意。</p>
而那只箱子里边，还有一摞飞升境修士才能使用的大符。</p>
裴钱说道：“他们回了。”</p>
陈平安笑道：“你不用跟着，祭出三山符，回桐叶洲大渎那边忙正事就是了，师父这边不用担心。”</p>
裴钱默不作声。</p>
陈平安思来想去，只能想出一个蹩脚理由，看似随口说道：“只要不是止境神到一层，就帮不上师父的大忙。所以到了桐叶洲，忙碌庶务之余，练拳一事不可懈怠，不能觉得跻身归真不难，就骄傲自满。你如今才是气盛一层，师父已经重返归真，曹慈更是神到了。”</p>
裴钱嗯了一声，“师父放心，会努力的。”</p>
陈平安马上后悔，很是心疼，便立即改口道：“也不用太过努力。”</p>
裴钱没有说什么，只是抿起嘴唇，轻轻皱起两条纤长的柳叶眉。</p>
陈平安手指弯曲，轻轻砸了个板栗在裴钱头上，柔声道：“你要走出一个属于裴钱自己的江湖，以后说话做事，不用总想着师父听见看见了，会不会觉得有错。师父没回来之前，不就做得很好，没道理师父回来了，反而变得束手束脚，好像裴钱刻意躲着那个郑钱，郑钱躲着她的师父，这样不好。”</p>
裴钱依然闷闷不言。</p>
陈平安双手插袖，差点想要伸手给自己一耳光，不该提什么曹慈什么神到的。不行，这笔账，得算曹慈头上，不对，是脸上。</p>
裴钱从袖中捻出一张三山符，蓦然加快几步，走到师父前边，再转身倒退而走，咧嘴笑道：“师父，走了啊，回见！”</p>
陈平安点点头，眼神温柔，做了个符贴额头的手势。</p>
裴钱赧颜，祭出那张三山符，心中观想出两洲三山，宝瓶洲南岳梓桐山，桐叶北方洲清境山，大渎中部云岩国附近某山，她身形一闪而逝，数次翩跹，很快跨洲现身一处山巅。</p>
陈平安走向那座宅子。</p>
的确如刘桃枝所说。</p>
武道之路，想要与曹慈并肩、继而赶超，当然是陈平安此生学拳的两个最大愿景之一，但是最终结果如何，远远不如过程重要。</p>
将来某天，如果真能问拳赢过曹慈，那是意外之喜。输了，好像……也不丢人。反正曹慈可以赢我的拳，不妨碍我打曹慈的脸。</p>
至于练剑。过程很重要，结果更重要。</p>
剑可敌一人，足矣。</p>
比如这个人是余斗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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