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人懒得再说什么。</p>
李槐发现桌上阴影，一抬头，蓦然瞧见窗口多出俩脑袋，吓了一跳，看清楚是老瞎子后，放下笔，揉了揉手腕。</p>
很快发现教课的“先生”，还有附近几个“学生”，都望向自己这边，李槐顿时尴尬不已，赶忙以眼神示意，老瞎子赶紧走，课还没上完呢，你杵那儿作甚。</p>
老瞎子以心声说道：“没事，我们等你下课便是，又不妨碍先生学生们一方真敢说、一方也敢听。”</p>
李槐急眼了，用上了聚音成线的手段，“老瞎子你可别胡说八道。”</p>
老瞎子笑道：“好好好，你继续听课便是，算我旁听，教课夫子总不能赶人。”</p>
随后有一位腰悬一枝柳条的俊美男子，来到这边。</p>
老瞎子不言语，只一抬手，便是逐客令。</p>
不出意料吃了个闭门羹，柳七只得默默离开。</p>
汉子笑道：“离垢还在你道场那边等着呢。”</p>
老瞎子问道：“我让他等了？”</p>
汉子无可奈何。</p>
遥想当年，大名鼎鼎的之祠道友，无论是容貌，还是谈吐，可都不是如今这般德性的。何等气度风雅，何等卓尔不群！</p>
十万大山。</p>
空无一人，居高远望，了无生气，满目荒凉。</p>
主人不在家，一个少年模样的蛮荒大妖，独自来到此地，在崖畔盘腿而坐。</p>
少年被白泽喊醒之后，腰间一直悬挂乾坤袋和捉妖葫，只是上次议事，被萧用了个蹩脚理由，被她慷他人之慨，送给斐然当份子钱了。</p>
无所谓的小事。</p>
苦等万年，没有白费，终究是高了一层境界。</p>
不同于仰止、朱厌那些未曾沉睡的蛮荒大妖，关于他们几个，浩然天下那边所知甚少。</p>
很难想象，他与之祠，都曾与那拨远古书生为伍，甚至一开始关系还很好。</p>
比如之祠道友，就想要成为人间第二个炼出本命字的读书人。</p>
而他就一直希冀着能够建造一座字面意义上的书城，背面为王。</p>
受恩于先铺路再让道的文海周密，此事毕竟是成了。如今他就代替登天离去的通天老狐，成为蛮荒天下的文字主人。</p>
少年习惯性从袖中摸出一本书籍，一边耐心等人，一边聚精会神读书，是读，且声音极有韵律，似乎诵读本身即是道法。</p>
书味如稻粱，如肴馔，如醍醐，如烈酒，诸子百家味如醯醢。</p>
万年之前，他跟之祠确实是同道中人，欲在书里书外观尽世界。</p>
至于前不久蛮荒某地，有一名擅长符的妖族修士“误入”那座浩然斋，对于周密的这桩秘密安排，少年无动于衷，只是始终远远观察那边的文运流转。</p>
等到讲课结束，有一位与李槐相熟的书院贤人，家乡是流霞洲，他察觉窗外的异样，轻声问道：“李槐，谁啊？”</p>
李槐有些尴尬，解释道：“是我师父，山上那种，不是书院里的先生。”</p>
那位贤人不再追问什么，只是一脸恍然道：“可以啊，你小子藏得还挺深。”</p>
李槐嘿嘿笑。</p>
年纪轻轻的贤人与窗外那边作揖行礼，双手负后的老瞎子，犹豫了一下，还是点头致意。</p>
等到这座课堂学子都已经离开，老瞎子才带着无名氏走入其中，师徒双方，隔着一张书案，相对而坐。</p>
无名氏还是靠墙而坐。</p>
李槐小心翼翼问道：“师父，这位前辈是？”</p>
老瞎子随意说道：“不用管他，没名字的。”</p>
汉子朝李槐那边双手抱拳，用醇正的浩然雅言笑道：“李槐，久仰久仰，幸会幸会。我就是个花拳绣腿的武把式。”</p>
李槐刚要说话，老瞎子已经说道：“不必行礼，他这种货色当不起。”</p>
汉子笑着点头，自己替自己解围了，“大丈夫不拘小节，怎么随意怎么来。”</p>
李槐以心声说道：“老瞎子，你老是这个样子，会没有朋友的。”</p>
老瞎子笑道：“我本来就没有几个朋友，是朋友的，就会习惯我这个样子。”</p>
李槐啧啧称奇，竖起大拇指，“厉害厉害，有理有据，滴水不漏。”</p>
老瞎子笑问道：“喝不喝酒？”</p>
李槐气笑道：“你说喝不喝酒？”</p>
老瞎子说道：“好徒儿，别总是这么拘着，天大地大，没几个人计较谁是谁的。”</p>
李槐抬了抬下巴，“这么多大道理，明儿你去当回夫子？”</p>
老瞎子乐呵道：“我教是能教，但是他们受不起。”</p>
李槐问道：“来的路上，几个下酒菜，喝了几斤酒啊？”</p>
老瞎子笑道：“”</p>
无名氏双臂环胸，脑袋后仰靠墙，干脆闭目养神，实在是心累。</p>
总感觉李槐这小子一个人，就比萧加上白景凑一堆聊天，更能让人措手不及。</p>
老瞎子沉默片刻，冷不丁问了一句，“李槐，认师父，又不是找靠山，对吧？”</p>
李槐睁大眼睛，毫不犹豫，直接反问道：“不找靠山，我找师父干嘛？啊？”</p>
老瞎子伸出干枯手指，挠了挠凹陷的脸颊，一时半会竟是不知如何反驳。徒弟这话，极有道理。</p>
无名氏都想要彻底关闭神识来个不见也不听了。不得不承认，之祠道友的这位好徒弟，资质跟胆子是成反比的。李槐解释道：“小时候在家里，我娘亲就是我的靠山，后来远游求学，我就找了陈平安当靠山，在大隋山崖书院，李宝瓶林守一他们都是我的靠山啊。如今拜你为</p>
师，你不当我的靠山，难道我来当你的靠山啊？老瞎子你是不是一个人在道场，没人照顾你的饮食起居，饿慌了，搁这儿跟我说混话呢？”</p>
老瞎子一笑置之，岔开话题，“在浩然天下这边，你跟姓陈的小子关系好，既是同门，还是同乡，他有个优点，就是念旧，我还是比较放心的。”</p>
李槐补了一句，“嫩道人也不差的，我们关系老好了。”</p>
老瞎子没搭话，好像但凡他嘴上提一句嫩道人这个道号，就会忍不住想把那条飞升境拉过来，踩上几脚。他继续说道：“五彩天下，宁姚那妮子，就像是我的自家晚辈。况且陈熙年轻那会儿，曾经走过一趟十万大山，我指点了几句，是一些陈清都教不了的东西，勉强</p>
有几分授业之恩，这份不大不小的人情，他当然得还。所以你以后去五彩天下那边游历，可以找陈熙当靠山，陪你一起出门看山水。”</p>
李槐一下子就显露出窝里横的特色了，“那可是一位剑气长城战功赫赫的老剑仙，我可不敢开这个口，也没那脸皮，保管见了面就犯怵。”</p>
老瞎子好像早就料到会如此，点点头，“所以我已经跟陈熙，如今的飞升城陈缉，说明情况，他说没问题，只要你到了五彩天下，就由他罩着你。”</p>
李槐咳嗽一声，压低嗓音说道：“怎么说话呢，别整得咱们师徒俩像是混江湖帮派的。”</p>
老瞎子淡然笑道：“人间世情，一个鸟样，大差不差。老瞎子就没那瞎讲究了。”</p>
李槐赶忙提醒道：“这话在这里，可不兴说啊。”老瞎子继续说道：“治学历练都需行脚万里，论及山河壮丽，浩然蛮荒各有千秋。所以我还帮你约了一拨人，多看看这边的风景，你只管放心与他们一起游历，领</p>
头的道士，叫张风海，是个勉强能看的新十四境。此外其中一人，与陈平安还是旧友，所以不用担心被孤立，无话可聊。他们正在赶来这边的路上了……”</p>
李槐笑嘻嘻道：“老瞎子敢情你这这儿托孤呢，我也不是太子啊。”</p>
无名氏很是无语。</p>
他与之祠道友算是相识一万年多年了，敢这么跟之祠说话的，的的确确，真心没几个。</p>
老瞎子挠脸而笑，不愧是自己徒弟，说话就是听着暖心顺耳。李槐实在是撑不下去了，只得渐渐收敛了笑意，神色黯然，几次欲言又止，终于仍是强挤出了一个笑容，看着对面的老人，李槐缓缓言语，好似在自言自语，自问自答，“师父，话是这么说，可总有一些不得不做的事情，没法子嘛。师父，那你能不能给个保证，忙完了正事，去去就回？哪怕去了个不近的地儿，一时半会</p>
不回十万大山，可总是要回来的，对吧？师父，你境界那么高，这点小事总能做到吧？”</p>
老瞎子哪里会说些安慰人的话语，憋了半天，看着李槐好久，才缓缓说道：“大丈夫顶天立地，流血不流泪。”</p>
李槐怔怔无言。</p>
山巅，离垢有些感伤，收起了书籍，双手扶膝，喃喃自语。</p>
“我辈学道人，心净如琉璃，神清似太虚。”</p>
“曾发狂放语，若无十万岁，作甚世间人。”</p>
大道有岸，道法无边。以道殉身，以身殉道。一人独往，慷慨而已。</p>
远古峥嵘岁月，人间炼气士欲想毕其功于一役。</p>
无数道士几乎是骤然间便云集在人间某地，不分族类，不分术法道脉，一心一意，皆是同道。</p>
在他们即将登天之时，有一位青色法袍飘摇的俊美男子，披头散发，蹈虚而至，神气万分，潇洒至极。</p>
他与为首那拨境界最高的道士说道：“你们只管换地方登天，放心去帮别处战场便是。”</p>
他仰头望去，“这条道路，由我开辟。”一位大妖神色肃穆，说道：“之祠，不要胡来！单独行事，是万万行不通的！事关重大，你不要意气用事，大不了你与我们几个，并肩带头冲上去便是。依循那条</p>
老规矩，若是我先死了，你就赶紧嚼了我那真身以便修补道力，继续前行……”有一位肩挑长棍的大妖破不耐烦，狞笑道：“之祠，你以为自己是谁，是当年那拨道士队伍走在最前边的那个，还是最后边的那个？！别挡你袁爷爷的道，要么一</p>
起上，要么滚远点。”</p>
之祠置若罔闻，看也不看他一眼，只是撂下一句，“要跟着就跟着，记得不要拖累我开路。”言语之际，大地之上，便现出一尊百万丈高的巍峨法相，矗立人间，蓦然拔地而起，直冲云霄，磅礴道气呈现出青紫色，与苍天同颜色。法相大放光明，金光璀</p>
璨，耀人眼目。</p>
一尊蕴藉无穷道意的巨大法相，所到之处，肆意搅乱一条光阴长河。</p>
道士号之祠，眉心炼红日，散发抱素月，飘然御清风，天人咸仰观。当时一众妖族修士，恰似蜉蝣见青天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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