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天练拳，既锤炼体魄又锻打神魂，比起昨天的煎熬，可谓变本加厉。</p>
不管陈平安如何咬牙支撑，仍是数次昏厥过去，却又被老人硬生生打得清醒过来，三番五次，真正是生不如死。</p>
青衣小童扛着陈平安离开屋子的时候，差点以为是今天的第二次收尸，吓了一大跳，当时陈平安的气息已经细微如游丝，呼吸比起风烛残年的老朽之人还要孱弱。</p>
以至于魏檗都不得不去二楼叩响门扉，提醒那位老人过犹不及。</p>
老人隔着一扇门，没好气回答道：“老夫教谁练拳，天底下还没几个人有资格指手画脚！”</p>
魏檗气呼呼地下楼，实在不放心，只好亲自盯着药桶里陈平安的呼吸，以防出现意外。</p>
夜幕中，精神萎靡的陈平安换上衣衫走出大门。</p>
青衣小童在崖畔修行，粉裙女童搬来小竹椅。</p>
陈平安坐在竹椅上，摸了摸她的脑袋，笑道：“我没事。”</p>
粉裙女童挤出一个笑脸，学着青衣小童拍马屁，“当然啊，我家老爷最厉害了。”</p>
陈平安朝她做了个鬼脸。</p>
终于把小丫头给逗乐了。</p>
陈平安之后便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，双手随意放在腿上，坐姿慵懒，并不刻意。</p>
但是。</p>
现在的陈平安，终于有了一股子无法言说的锋芒，哪怕他不说话，无论是他坐着躺着站着，他一身流泻如迅猛洪水的拳道真意，都能够让拳法行家感到扎眼，感到刺目！</p>
粉裙女童会觉得陌生，青衣小童更是如此，所以他才会每天拼了命去修行。</p>
这次练拳，最难能可贵之处，在于老人对陈平安的锤炼，无论如何凶狠残暴，都不曾改变少年的原本心性丝毫。无论是山上山下，都适用一条规矩，关于传道授业解惑，名师之上是明师，老人无疑是第一等的武道明师。明师，未必是顶尖高手，如李氏老祖就觉得不过五境武夫的朱河，是当之无愧的明师，但是这位每天把自己锁在竹楼的老人，如果不是武道宗师，那才是怪事。</p>
“九境之上还有大风光”，这种话谁能说出口？比如朱河甚至坚信九境的山巅境，就是武学的止境和道路的尽头了。</p>
粉裙女童偷偷问道：“老爷，你今天是不是不太开心？”</p>
陈平安问道：“你是说老前辈暴起杀人一事？”</p>
粉裙女童怯生生转头瞥了眼二楼，生怕自己给老爷惹来麻烦。</p>
陈平安没有给出清晰的答案，而是轻声道：“上次远游的时候，我曾经在一处地方遇到了一位嫁衣女鬼，喜欢一个读书人，喜欢得很……我不知道怎么说，但是她为此杀了很多无辜的过路书生，我觉得她错了就是错了，而且不是一般的小错，不是可以弥补的那种。但是我能怎么办呢，当时宝瓶李槐他们都在我身边，我总不能由着性子做事，而且我当时也想着，是不是我想的浅了，也不敢确定。”</p>
粉裙女童好奇问道：“老爷，那你现在觉得呢？”</p>
陈平安双手握拳，撑在膝盖上，眼神清澈，笑道：“那就是错的啊。下一次见面，我估计还是没办法讲道理，但是没关系，下下次！下下下次，总会有机会的！”</p>
粉裙女童微笑着。</p>
这样的老爷，比以前那个闷闷的老爷，不太一样，但是更好一些。</p>
陈平安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。</p>
要先活着。</p>
————</p>
夜幕沉沉，有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，推着一辆独轮车，插着算命摊都会有的唬人旗招子，走在通往槐黄县的官路上，车轮碾压在道路上，吱呀作响个不停。</p>
正是当初那个在小镇上，当了好些年蹩脚算命先生的陆姓年轻道人。</p>
一只黄雀凭空破开夜幕，从涟漪中钻出，一个急停，站在年轻道人的肩头，用鸟喙亲昵摩挲着道人的脸颊。</p>
年轻道人笑容灿烂，腾出一只手，轻拍黄雀的小脑袋，“知道啦知道啦，之前是辛苦你喽，要你将一枚枚铜钱啄来啄去的，帮着勘验文运，没法子呀，齐静春下棋那么厉害，你看，最后咱们两个不也没算出齐静春的后手？好嘛，这输的，小道我还是服气的。谁让老师偏心呢，明明是我这个徒弟下棋算卦最差，跟人打架最差，结果到最后，不讨喜的苦差事，全部要我来做，这不是难为人嘛。”</p>
年轻道人像是碎嘴的市井妇人，埋怨这念叨那，没有半点神仙气度。</p>
黄雀突然啄了一下年轻道人的耳垂。</p>
年轻道人仿佛洞悉黄雀的心意，哈哈大笑，“仙人怎的就不是人啦？”</p>
年轻道人眼睛一亮，嘿嘿笑着，学那僧人单掌竖立在胸口，往轻巧了说是不伦不类，滑稽可笑而已，可若是往大了重了说，那就是忤逆道统。</p>
年轻道人没个正经，轻声念叨着：“佛祖菩萨们保佑啊，让小道这趟重返小镇，和气生财，一定要和气生财。嗯，上回求你们，还是有用的嘛，最后不就没跟齐静春打生打死？所以这次再关照关照小道？一回生二回熟，以后大家就是朋友了！”</p>
年轻道人举目望去。</p>
夜色下的小镇，在他眼中，纤毫毕现。</p>
无论是骊珠洞天下坠之后，失去了大阵护持，还是破碎之前，术法禁制完整，对年轻道人而言，其实一模一样，并无差别。</p>
年轻道人伸出一根手指，轻轻敲打那顶古朴道冠，似乎在思考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。</p>
名为陆沉的年轻道人。</p>
正是齐静春不管当初离不离开骊珠洞天，都必须死的死结所在。</p>
只是齐静春出人意料地选择退了一大步，年轻道人便跟着退了一小步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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