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平安本就无事，干脆挑了张蒲团坐下，武圣人设下一些障眼法禁制，以防惊吓到凡人，亦是落座。</p>
陈平安询问了些关于文武两庙的渊源和礼制，也问了些有关文胆的事情，这个问题，夹杂在絮乱问题当中，并不突兀。</p>
武圣人知无不言，一一作答。</p>
陈平安得偿所愿，起身道谢告辞，武圣人只是送到了大殿门口，在那位年轻仙师渐行渐远后，金身本尊便返回泥塑神像当中栖息。</p>
一袭白衣的年轻人走在街道上，走过绿意葱葱的树木，走过趴在地上晒日头的黄狗，走过欢声笑语的孩子，年轻人喃喃自语，碎碎念叨。</p>
“你这个年纪，总有做不到，或是努力做了，也做不好的事情。有什么关系呢，没关系的。”</p>
“可做得不好，与做错，是两回事。岁数小，犯了错不用怕，可这不是知错不改的理由。”</p>
“如果你有明事理的爹娘，犯了错，会打你骂你。如果上了学塾，先生夫子会拿戒尺、板子抽你的手心。小宝瓶有齐先生，有大哥李希圣。曹晴朗有爹娘，如今又上了学塾。你都没有。没关系，我来教。”</p>
“可怎么教才是对你最好的？跟你这么大岁数的时候，就没有人教过我。”</p>
那个外乡年轻人走过字写得很一般的春联，绘画粗劣的门神。</p>
他没有着急返回客栈。</p>
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，拐入一条僻静巷弄，从咫尺物玉牌当中取出一张黄纸符箓，正是住着彩衣国枯骨艳鬼的那张，在去往倒悬山的那艘桂花岛上，桂姨和金丹老剑修马致，帮着他和女鬼订立了一桩契约。只是陈平安早先吃过一位嫁衣女鬼的大苦头，对于作祟阴物之流，天生不喜，离开桂花岛到如今，就一直没有给女鬼现身的机会。</p>
此刻她重见天日后，一时间有些不适，站在阴影中，亭亭玉立，却又阴气森森。</p>
她身穿一袭衣袖宽大的华美彩衣，双手藏在袖中，但是陈平安知道，除了那张艳美的脸庞，这头女鬼的脖颈之下皆是白骨。</p>
她施了个万福，露出两截雪白的……枯骨手腕，姿态娇柔道：“奴婢见过主人。”</p>
陈平安有些难以启齿，便犹豫不决。</p>
签订契约之时，陈平安才得知这头女鬼真名为石柔。</p>
陈平安一边留心着附近是否有人路过，一边在肚子里酝酿措辞。</p>
她笑道：“主人可是需要奴婢做些不太干净的事情？主人无需犹豫，这本就是奴婢的本分事。”</p>
陈平安叹了口气，摇头道：“不是要你做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勾当，你是女子，我想问些你们擅长的事情。”</p>
枯骨女鬼眯起眼，“哦？敢问主人，可是男女之事？”</p>
她笑了起来，一条枯骨手臂探出大袖，捂嘴娇笑，眼神却冰冷，“不曾想主人还有这等怪癖，倒是奴婢的福气。”</p>
陈平安不计较她言语中的讥讽，无奈道：“我是想问你生前，可曾嫁为人妇，相夫教子？懂不懂一些给家中孩子、晚辈立规矩的手段。”</p>
她一头雾水，显然陈平安的想法，让她大出意料，早年魂魄被拘在那幅画卷中，给那位老仙师做惯了为虎作伥的歹毒行径，违心作呕，总好过眼睁睁看着姐妹们魂飞魄散，一些可怜姐妹的魂魄，更是被那位老人以仙家术法中极为阴狠的“坐蜡之法”，点了油灯，神魂作为灯芯，一点点消融，凄惨至极，除了她，谁敢违逆？</p>
结果如今她换了位新主人，怎的变化如此之大？</p>
她松了口气，摇头道：“奴婢生前不曾嫁人，更不知晓主人所说之事。”</p>
陈平安点了点头，二话不说就将她收回符箓，放入咫尺物。</p>
符箓牢笼的幽冥之中，女鬼身形飘摇，一脸错愕，这就完事了？</p>
她有些幽怨，早知如此，是不是应该糊弄他一番，自己这都多久没有见过外边天地的风光了？</p>
便是受一些罡风吹拂似剐肉、春雷震动如刮骨的痛楚，她也是愿意的。</p>
陈平安走出巷子，最后在一户大门紧闭的外边台阶上，抱膝而坐，怔怔出神。</p>
走过穿着简陋的一家三口，孩子天真无邪，无忧无虑，妇人在那边红着眼睛，似乎有些委屈，男人便赔着笑，说着好话，手里拎着油纸包裹的长条肉。可男人越是这般殷勤，妇人越是恼火，最后干脆牵着儿子的手，快步离去，将男人晾在一边。</p>
男人佝偻着腰，有些疲惫，这趟陪着媳妇回娘家，几个女婿凑在了一起，有衙门当差的，有在富裕门户里家塾当先生的，当然还有他这么个庄稼汉，老丈人给了回礼，其余两个女婿都拿到了猪腿，就他只能拿个条-子肉，他自然心里窝火，可媳妇怨他，他一个男人，难道还要当着孩子的面吵架不成？说到底，还不是自个儿没出息？男人叹着气，突然发现不远处门口，蹲着个脸孔陌生的年轻人，男人便下意识直起了腰杆，对陈平安笑了笑，这才小跑向愈行愈远的妻儿。</p>
陈平安看着这一幕，虽然言语不通，可他本就是泥瓶巷这种穷苦地方出身，熟知市井底层的磕磕碰碰，晓得那些慢慢消磨人心的鸡毛蒜皮，所以陈平安大致猜得出来，等到那个孩子年纪再大一些，恐怕就会知道他爹娘的各自辛酸了吧，可能在学塾读书会更用功一些，可能平时笑容会少很多，可能会觉得心目中顶天立地的父亲，原来其实有些窝囊，会跟着娘亲一起嫌弃，但也有可能会在今天回家的路上，就会帮着他爹扛着那条-子肉，然后他爹娘就会和好如初，觉得日子到底是能过下去的。</p>
都有可能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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裴钱在自己屋子里抄书。</p>
抄完了书，她就悄悄站在了门口那边，偷听着外边的动静。</p>
只是等了很久也没有听到脚步声。</p>
她就背靠屋门蹲着，看着脚尖。</p>
最早的时候，还没有习惯走山路，脚底满是血泡，她又不敢拿刺挑破。</p>
有个人便蹲在她旁边，帮她一个一个挑破，再敷上些捣烂的草药，就不疼了。</p>
在裴钱发呆的时候，门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，问道：“今天抄书了没有？”</p>
裴钱立即蹦跳起来，大声喊道：“抄完啦！”</p>
脚步声渐渐远去，然后是隔壁轻轻的关门声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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