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崔东山在，这一路走得就比较随意随性了。</p>
画卷四人也各自嚼出些滋味来，若说陈平安遇上那两个朋友，张山峰和徐远霞，整个人的状态是活泼向上、再无老气的，那么与这位弟子他乡重逢，则是有分寸的悠然，先生学生两者之间的相处，虽说不太符合世俗常态，可陈平安肩头终究像是少了些担子分量。而且陈平安作为先生，除了学棋之余，还会跟这位弟子讨教法家学问。</p>
一路上都是崔东山抢着掏腰包，绝不让自家先生破费一颗铜钱。</p>
趁着崔东山与陈平安的闲聊，画卷四人也有不少收获，对这座浩然天下的认知，愈发清晰和广泛。</p>
比如卢白象知道了在这座无奇不有的天地间，除了一心登顶的证道和武道止境，其实还有那醇儒治学，真正在学问和修心上下苦功夫。</p>
也有诸子百家的不少练气士，被视为真人修道，重视道统学脉而轻视修为实力。</p>
隋右边见识到了崔东山展露出来堪称光怪陆离的仙家术法，如何与日常生活点滴契合。</p>
朱敛在四下无人的时候，又跟崔东山讨教了两次，想法很简单，就想确定这个家伙到底拥有多少件仙家法宝。</p>
魏羡依旧是最沉默寡言的那个，也就跟裴钱最聊得来，一大一小，整天没大没小的。</p>
崔东山仍是像先前那趟离开大隋京城后，两人结伴游历，偶尔会消失一段时间，陈平安从不过问。</p>
“老者”石柔总算抖掉一些脂粉气，走路不再似女子腰肢扭动，没了自然而然的秋波流转，也不会不自觉地捻起兰花指，终于像个正儿八经的白发老人了。</p>
可石柔仍然是这支队伍里最不讨喜的那个，江湖地位恐怕连黄牛都不如。</p>
裴钱练习白猿背剑术和拖刀式，比较勤快，反正都是架子，还威风，不用吃开筋拔骨的苦头，比起六步走桩，更喜欢用陈平安帮她做的竹刀竹剑，练习女冠黄庭传授给她的这套刀法剑术。只是一次给盘腿坐在牛背上的崔东山，用阴阳怪气的口气，将她的背剑术说得体无完肤，崔东山捧腹大笑，以至于直接从牛背上跌落在地，把裴钱给打击得消沉了好几天，每天只敢练习走桩。</p>
一行人到了距离青鸾国京师最近的一座郡城。</p>
不知崔东山怎么找到的，众人在一座闹中取静的仙家客栈落脚。</p>
陈平安确实没什么下棋天赋，只是没有就此丢弃一边，也没有钻牛角尖，耽误拳法剑术，每天拿出差不多一个时辰跟崔东山学棋。</p>
到了这座名为百花苑的仙家客栈，据说掌柜是位中年男子面容的观海境修士，只是没有在陈平安他们跟前露面。客栈占地颇大，而且种了许多奇花异草，沁人心脾。由于佛道之辩马上就要在不远处的京城召开，郡城这座仙家客栈，所剩房间不多，裴钱再次跟隋右边睡一间，卢白象和朱敛魏羡三人挤一间，崔东山和石柔，陈平安是唯一独占一间屋子的。</p>
住在这边，很烧钱，只是物有所值，有了许多千金难买的实惠，比如一些佛道之辩的山上内幕趣闻，以类似官府邸报的形式，客栈伙计每天都会赠予客人。除此之外，每间屋子，都有几样讨巧的小灵器物件，顶着仙家灵器的头衔，其实多是零零碎碎的边角料打造而成，总计价值两三颗雪花钱，可以任由客人带走。</p>
这让裴钱乐开了怀。</p>
跟隋右边说了好话，得了她们这间屋子的小物件，又跑去跟老魏小白那边，请他们嗑瓜子吃瓜果，磨磨蹭蹭，死活不愿离开屋子，最后还是朱敛嫌烦，让裴钱拿了那三件小东西赶紧消失，最后加上陈平安屋子里的四件，裴钱一下子就多出十件末等灵器，中五境仙师瞧不上眼这些中看不中用的累赘，下五境仙师则是根本住不起这里，结果就让裴钱“一夜暴富”了，那只多宝盒已经“住不下”这么多，只好暂放在陈平安的咫尺物当中。</p>
仙师下榻之地，必然静谧疏远，而且打点好官府关系后，可以打造藏风聚水的阵法，灵气充沛远胜市井坊间。</p>
而且客栈大门这边张贴的两尊彩绘门神，可是实实在在的符箓门神，一旦有邪祟靠近，就可以走出身披金甲的神人力士，执搏搓锐，可以噬食鬼魅。</p>
除此之外，每天桌上还会有一小碟仙家蔬果，是百花苑一位农家修士的拿手好戏，也是这家开在山下的山上客栈的金字招牌。</p>
裴钱在抄书的时候，几次搁笔休息，扭动手腕，都看到陈平安对着那碟子枣子、香梨发呆。</p>
她有些想不明白。</p>
只觉得师父好像想起了什么不那么开心的事情。</p>
当她抄完书，发现陈平安依旧坐在原地，只是转头望向了窗外。</p>
裴钱有些担心，开玩笑道：“师父，怎么啦？想师娘啦？”</p>
陈平安回过神，微笑道：“想要再抄五百字？”</p>
裴钱苦着脸。</p>
陈平安站起身，拍了拍裴钱的脑袋，开始绕着桌子练习六步走桩。</p>
裴钱愈发奇怪，如今陈平安多是练习三桩合一的天地桩，不太单纯练习这个最入门最简单的拳桩了。</p>
裴钱收拾了纸笔，趴在桌上，随口问道：“师父，你从小就不怕鬼怪吗？”</p>
陈平安一边缓缓走桩，一边回答：“跟你不太一样，我很小的时候就不怕，反而希望世间真的有鬼怪，经常一个人去家乡小镇外边的神仙坟，稍大一些，就要跟人去大山里砍柴烧炭，或是一个人去寻找适合烧瓷的土壤，都没怕过。”</p>
裴钱哇了一声，“师父真是天赋异禀唉。”</p>
陈平安一笑置之，没有解释其中缘由。</p>
这天正午时分，客栈伙计又送来一份仙家邸报，内容五花八门，上边记载一事，最让陈平安感兴趣，在跟崔东山学完棋后，询问了崔东山的见解。</p>
青鸾国大都督韦谅在带兵北上途中，路过一座州城，因为一件小事，揪出了两位渎职官员，一个武将贪赃枉法，受贿十数万两白银，一个舞文弄墨，结果前者只是贬谪了事，对后者竟是先斩后奏，直接杀了。</p>
崔东山没有怎么思考，脱口而出道：“这就是法家的行事风格，对于后者，常人往往会视为罪责轻于前者，法家却偏偏要罪加一等。”</p>
崔东山笑问道：“先生想得通其中关节所在？”</p>
陈平安深思之后，感叹道：“真是厉害。”</p>
崔东山随口道：“三教之外的诸子百家，能够屹立千年不倒传承至今的，都有其立身之本，和独到之处。所以有个家伙早就说了，吾生也有涯，而知也无涯，以有涯随无涯，殆已。俗人喜好前半句，修道之人就会觉得妙在后半句。说到底，三教百家学问，单独一门，恐怕修士穷其一生，都不敢说走到了学问的尽头。就看怎么取舍了，取了，又几分学问真正变成自身本事，舍掉的，又是否拣了芝麻丢了西瓜。”</p>
陈平安点点头。</p>
崔东山抓起一颗香梨啃咬起来，含糊不清道：“只不过学问是学问，为人是为人，有些关系，却无绝对关系。所以这才有了世事复杂嘛。一个人如何活，跟读了哪些书，读了书有无用，都是自己的缘法因果。世上笨蛋实在太多，不知道读书一事，首要之事，是让我们更多认识这个世道，白瞎了三教百家圣贤们的苦口婆心。圣人传授学问，一本本经籍，就像一盏盏悬挂夜间的灯笼，道路有不同，灯笼有明暗大小，只可惜世人自己睁眼瞎。”</p>
陈平安对此不置可否。</p>
崔东山本就是没话找话，就转移了话题，说了些关于小宝瓶的光辉事迹。</p>
说去年末，李槐这个小愣子跟同窗起了争执，一本书院刚刚分发的书籍，给同窗拿了去，说是他的，李槐又拿不出证据来，结果李宝瓶刚好路过，立马断案，她用了个法子，拿过那本书，对李槐两人说，反正说不明白，撕成两半好了，一人一半。李槐急眼，另外那个孩子则高高兴兴答应下来，于是李宝瓶就将书本丢给了李槐，狠狠揍了另外孩子一顿，一直在远处袖手旁观的一位老夫子，哈哈大笑，那个孩子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，哭着去跟老夫子喊冤告状，结果又挨了一顿板子。</p>
陈平安听完后，开怀而笑。</p>
裴钱在一边听着，叹气道：“那个偷书的家伙也太笨了吧，唉，果然是天底下笨蛋太多，么得办法。”</p>
陈平安一板栗砸过去，“不是笨不笨的事情，是偷书一开始就不对，偷了书聪明得不露马脚，更不对。”</p>
裴钱委屈道：“我没说偷书就对啊。”</p>
崔东山笑道：“天底下又蠢又坏的人，也不少。这些货色，儒家学问是教不了的。”</p>
裴钱深以为然，点头道：“你们刚才聊的法家就挺好，对付坏人，感觉很管用。”</p>
说到这里，裴钱立即住嘴，生怕陈平安生气。</p>
陈平安笑道：“你现在这么想是没错的，但是还需要看更多的书才行，不要觉得这会儿就已经得出正确答案了。”</p>
裴钱想了想，“那还是儒家更好吧。”</p>
她现在抄那本儒家典籍就已经够累的了，再多出一本法家书籍来，不是自找罪受吗？</p>
崔东山伸出大拇指，“不愧是朱敛所说的铁骨铮铮。”</p>
裴钱假装没听见。</p>
崔东山笑问道：“裴钱，你跟魏羡关系不错？”</p>
裴钱心生警惕，笑眯眯道：“关系一般哩。”</p>
崔东山哎呦一声，“见风使舵，很是灵气嘛。”</p>
裴钱翻了个白眼。</p>
到了师父这边，马屁一个接一个，到了自己这里，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，没一句好话，这个家伙真是讨厌。</p>
哪天这个姓崔的惹恼了师父，而她作为开山大弟子，那会儿又练成了绝世剑术和刀法，就学那游侠演义小说上的，清理门户！</p>
崔东山好像裴钱肚子里的蛔虫，笑呵呵道：“怎么，就凭你那拙劣的剑术刀法，也想要将来哪天，找机会跟我掰腕子？”</p>
裴钱一脸茫然，“你在说啥呢？”</p>
崔东山从小碟子里边捡起一颗枣子，轻轻砸在裴钱额头上，“小样儿，跟我斗？”</p>
裴钱伸手接住坠落的枣子，假装要丢回去，崔东山不动如山，裴钱几次动作，崔东山都笑着纹丝不动，裴钱想着自己应该是砸不中这家伙的，万一真得逞了，估计最后还是她自己吃不了兜着走，干脆就将枣子塞进嘴里，狠狠瞪他。</p>
崔东山蓦然惊慌，“不好，这枣子是百花苑枣树精魅的子孙，我们练气士不怕那精魅缠身，你裴钱这么个小不点，那家伙肯定觉得是软柿子可以欺负，所以你睡觉前一定要小心管好房门窗户，不然大半夜一根根树枝爬进屋子，实在太吓人了……”</p>
言语之间，崔东山还故意扭转胳膊，绘声绘色，模仿一头树木精魅如何潜伏入室害人。</p>
吓得裴钱立即拿出那张心爱符箓，重重贴在额头，然后双臂环胸。</p>
崔东山哀叹一声，“不行啊，你这张符箓是宝塔镇妖符，草木成精，不吃这一套的。”</p>
裴钱再拿出那张陈平安很后边赠予她的阳气挑灯符，又贴在额头上。</p>
崔东山以拳击掌，忧心忡忡道：“别啊，这张符箓是引路符，又不能抵御鬼魅精怪的，说不定反而会吸引其它树魅的注意力，觉得你是在挑衅它们呢，到时候花草精怪，浩浩荡荡跟着枣树精魅，一起去你屋子做客了，到时候你床边啊，床底啊，全是。”</p>
裴钱抿着嘴皱着黑炭小脸，眼眶里开始泪珠打转了。</p>
陈平安一巴掌拍在崔东山脑袋上，笑骂道：“少吓唬裴钱。”</p>
崔东山哦了一声，然后一手捧腹，伸手指着恍然大悟的裴钱，“哈哈，小笨蛋一个！”</p>
裴钱恼羞成怒，就要去隔壁房间取出那根行山杖，毕竟她如今还是觉得自己独创的疯魔剑法，更有威力，跟他拼了！</p>
崔东山见机不妙，已经脚底抹油跑路了。</p>
裴钱在崔东山溜掉后，跟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，道：“师父，刚才我是假装害怕哩。就算没有这两张符箓，我晚上睡觉前都会背诵圣贤书籍的，一定可以万邪不侵，鬼魅不近，对吧？”</p>
陈平安看着脑门上还贴着两张符箓的小家伙，忍着笑，点头道：“可能是吧。”</p>
裴钱有些慌张，“只是‘可能’？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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