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平安与魏晋分别，刚落下城头，老大剑仙便走出了茅屋，习惯性双手负后，“呦，陈武神驾临，小小寒舍，蓬荜生辉。”</p>
陈平安就奇了怪了，以前老大剑仙说话，没这么“客气”啊，印象中的老大剑仙，还是很德高望重、惜字如金的。</p>
陈清都瞥了眼陈平安，伤势尚可，收获不小，以心声说道：“先前欠了你两个秘密，现在可以说给你听了。”</p>
陈平安收敛神色。</p>
结果老大剑仙两个所谓的小秘密，一个比一个比天大。</p>
一个是关于剑气长城所有刑徒剑修的家乡。</p>
最早那拨远古刑徒，家乡竟然半数来自蛮荒天下，半数来自如今开辟出来的第五座天下。</p>
陈平安愕然。</p>
那么就是说，半数刑徒与后世子孙，其实从一开始就身在家乡？</p>
所以是生在剑气长城，死在剑气长城，皆在家乡？</p>
那么剩余半数刑徒的子孙，若是想要叶落归根，就与第五座天下有关了？只要能够活下来，最少还有返乡的机会？</p>
第二个秘密，更大。</p>
老大剑仙的说法，十分惊世骇俗，纯粹武夫的登天之路，其实正是一条成神之路，其中又会牵扯到兵家修士。</p>
陈平安虽然之前有些猜测，但是等到老大剑仙亲口说出，就一下捋清楚许多脉络了，比如不再奇怪为何武学道路上，会有个金身境？而世间山水神，皆以塑造出一尊金身，为大道根本所在。不谈那鬼魅英灵成神，只说活人立地成神，类似铁符江水神杨花的经历，“形销骨立”，是必经之路，这其实与武夫淬炼体魄，打熬筋骨，确实是差不多的路数。</p>
陈清都并没有把话说透，反正这小子喜欢想，以后有的是时间，去琢磨这部老黄历最前边的那些书页。</p>
带着陈平安缓缓而行，既然都开始散步了，总不能没走几步路就回头，于是老人稍微多说了点，“自古神仙有别。先神后仙，为何？按照如今的说法，人之魂魄，死而不散，即为神。享受人间香火祭祀，根本无需修行，便能够稳固金身。”</p>
“不死为仙，便是如今那些在山上趴窝的练气士了。读书人撰写史书，总是删删减减，久而久之，距离真相就越来越远，你以后有机会的话，可以去三大学宫逛一逛，当了那个老秀才的闭关弟子，翻几本不值钱的旧书而已，这点门面还是有的。”</p>
这些说法，陈平安就只是听着记着而已，暂时意义不大，若是再务实些，可以说是毫无意义。</p>
只是接下来的一个说法，就让陈平安乖乖竖起耳朵，生怕错过一个字了。</p>
“先远游再山巅，接着是那武道第十境，其中又分三层，气盛，归真，神到。何谓神到？我记得你家乡有个说法，叫什么来着？”</p>
“到门！”</p>
陈平安脱口而出道：“如果一个人手艺足够好，无论是庄稼把式，还是烧造瓷器，别人都喜欢称赞为‘到门了’。”</p>
陈清都点了点头，“到门了，到什么门？路怎么走？谁来看门？答案都在你家乡小镇上……又怎么说来着？”</p>
陈平安说道：“余着。”</p>
陈清都笑着点头，又详细说了些十境三层的门道。</p>
只是老人破天荒有些缅怀神色。</p>
在宝瓶洲那边，有个故友，一样画地为牢有那万年光阴了吧。</p>
所以陈清都说了一句题外话，“绣虎崔，委实厉害。”</p>
陈平安说道：“当年第一场问心局，因为齐先生在，所以安然度过了，等到齐先生不在，第二局，我便如何都熬不过去。那还是崔没有全力落子的缘故。”</p>
陈清都说道：“所有难熬又熬过去的苦难，就是在心头砸下一个坑，坑越大，以后就可以容纳更多。”</p>
陈平安嗯了一声。</p>
但也有可能一辈子都在弥补那个坑，比如当世道亏欠一个人的童年越多，当那个人长大之后，就会一直在缝补和弥补。</p>
离开城头，陈平安御剑去往避暑行宫的私宅，开始安心养伤。</p>
短短两天之后，陈平安走了趟躲寒行宫，来去自如，手握玉牌，都不用消耗一张缩地符。</p>
陈平安拣选了僻静处，看白嬷嬷为孩子们教拳，正好说到了何为“全身是一拳”，立意何在，如何学，再如何练。</p>
其中有个孩子，陈平安不陌生，是那个叫元造化的假小子，送了她两把折扇，是剑气长城唯一一个，能凭真本事坑到二掌柜神仙钱的小丫头。</p>
其余那些孩子，事实上陈平安个个都不陌生，因为都是他和隐官一脉，精心挑选出来的武道种子，其中一个孩子，已经被郁狷夫带去中土神洲，其余学拳还不算晚的，都在这里了。</p>
剑气长城剑修极多，纯粹武夫却极少。</p>
万一剑气长城被攻破，天地改换，沦为蛮荒天下的一块版图，难道那么多的武夫气运，留给蛮荒天下？</p>
当然不行。</p>
只是陈平安也知道，临时抱佛脚，要让这拨孩子，去争那“最强”二字，希望渺茫。何况剑气长城，存在一种天然压胜，大道相冲得极为厉害，以前想不明白，先前在城头上，被老大剑仙点破之后，才有些明白。中土神洲的女子武神裴杯，极有可能是有备而来，至于曹慈，练拳纯粹，是从来不要那武运的，这一点，陈平安自认远远比不上曹慈，如今只要武运愿意来，陈平安恨不得让那份武运喊上“亲戚”“家眷”一股脑来，开门迎客，多多益善。</p>
但是就算这拨孩子仓促练拳，挣不来武运，一样关系不大，只要有了一技之长，打好底子，将来不管到了哪里都能活，或者说活下去的机会，只会更大。身处乱世，想要安身立命，争一争那立锥之地，很多时候，身份不太管用。</p>
演武场那边，白嬷嬷递出一拳，距离极短，出拳不过半臂，但是拳意很重，返璞归真，浑然天成。</p>
到了七境武夫这个层次，再往高处走，所谓的拳招，其实就已经是比拼拳意的深浅，类似一种质朴的大道显化。</p>
那一拳，白嬷嬷毫无征兆砸向身边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，后者站在原地纹丝不动，一脸你有本事打死我的表情。</p>
是出身太象街高门的姜匀，资质算是极为出彩的一个。</p>
等到白嬷嬷收拳后，孩子自己浑然不觉，心中半点不怕的他，其实已经汗流浃背。</p>
这是一种很难得的潜在天赋。</p>
白嬷嬷又是一拳，拳头几乎要贴在一位玉笏街小姑娘的额头，后者就要比姜匀稍逊一筹，虽然没有挪步，但是身形微微一晃。</p>
十余个孩子站在一排，白嬷嬷一个一个走过去，有些孩子后撤，有些孩子咬牙站在原地。</p>
只是白嬷嬷一拳未出。</p>
但是陈平安看得出来，当白嬷嬷走到几个孩子身边的时候，拳未出意已到，只可惜只有一个暮蒙巷名叫许恭的孩子，他的直觉是对的，在白嬷嬷拳意微动之际，就已经早早挪步后退，虽然是与那姜匀截然相反的选择，不过都属于有希望拳意更早“上身”的好胚子。</p>
再看那假小子元造化，如临大敌，只是一位身体紧绷，白嬷嬷拳意悄然外放，却依旧没有察觉。</p>
陈平安觉得这些都没什么，习武一途，不是不讲资质根骨，也很讲究，但是到底不如练气士那么苛刻，更不至于像剑修这么赌命靠运。剑修不是靠吃苦就能当上的，但是练拳，有了一定资质，就都可以细水流长，脚踏实地，缓缓见功力。当然三境会是一个大门槛，只是这些孩子，过三境肯定不难，只有早晚、难易的那点区别。</p>
陈平安斜靠廊道柱子，双手笼袖，看着那些孩子，想要用心学拳的，多半是妍媸巷、暮蒙巷的贫苦出身，不太想学的，往往姜匀这样的大族子弟。</p>
孩子们又开始练习站桩，白嬷嬷偶尔会帮着骨拧筋转，搭把手，然后那个孩子就开始满地打滚，嗷嗷叫哇哇哭。</p>
看得原本心境祥和的陈平安，直接变成了幸灾乐祸，挺乐呵。</p>
只是看到假小子和一个陋巷孩子，先后疼得趴在地上，便又有些心酸。</p>
白嬷嬷瞥了眼自家姑爷那个方向，神色慈祥，老妪的眼神，略带询问意味。</p>
陈平安赶紧摆摆手，示意自己就是来这边看看。</p>
不曾想白嬷嬷却还是笑道：“隐官大人，这里边有人说要与你学拳，嫌弃我的拳法太娘们，不如你来教教看？”</p>
陈平安刚要婉拒，那个姜匀就双臂环胸，扯开嗓子喊道：“隐官何在？！”</p>
他娘的小兔崽子，到底谁是隐官大人。</p>
陈平安看了眼那个坐起身的假小子，默默抬起手，手臂颤抖，擦拭脸上的尘土和汗水。</p>
白嬷嬷面带微笑。</p>
陈平安只得快步走到演武场。</p>
陈平安也没多做什么，就只是说了些六步走桩的拳法心得，简明扼要，几句话的事情。</p>
姜匀以为刚起了个头，结果那年轻隐官就闭嘴了，孩子忍不住问道：“这就完事啦？”</p>
陈平安点头道：“拳理本来就不会太多，这跟越薄的书籍，蕴含学问越大，是一个道理。”</p>
话说一半。</p>
三教诸子百家的学问，越是宗旨所在，后世越是注经、训诂繁多，最终枝繁叶茂，包罗万象。</p>
只是与孩子们打交道，讲得越繁琐，反而会让他们不知所措，无所适从。</p>
白嬷嬷笑道：“隐官大人，如果不着急返回避暑行宫，刚好今天立桩演练得差不多了，可以教一教这撼山拳的走桩。”</p>
有外人在，姑爷自然是不能喊了。</p>
陈平安想了想，在这边逗留半个时辰，肯定没问题，便点头答应下来，笑道：“这走桩，源自撼山拳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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