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姜匀又插话道：“等会儿，这拳谱名字不霸气啊，撼山？咱们剑气长城，哪个剑修不是一剑下去，就把山给平喽？”</p>
陈平安微笑道：“那你来教我拳法？”</p>
姜匀皱眉道：“好好说话，讲点道理！”</p>
陈平安会心一笑，继续说道：“拳谱名字兴许是真不如何，那我就多说几句。”</p>
大致讲了些浩然天下的武夫处境，说那些不是高门出身的市井武夫，拳招驳杂，只要能够拳裂砖脚碎石，就已经是很不错的武把式了，所以撼山二字，分量其实半点不轻。言语之中，夹杂了一些陈平安自己的见闻。所以孩子们都听得比较专注入神，当然，能够难得偷个懒儿，不站桩挨打，不枯燥走桩，谁不喜欢。</p>
讲完之后，陈平安演练了几遍走桩，再帮着孩子们指出一些走桩的瑕疵，一炷香过后，休息期间，陈平安先前讲过了市井江湖，又讲了些九境、十境武夫的武道山巅风光，孩子们爱听这个，反正躲寒行宫就是个牢笼，跑都跑不掉，姜匀曾经撺掇着玉笏街那个小丫头一起跑路，大半夜刚上了墙头，就给那凶神恶煞的老婆姨扯了回去，罚他们俩站桩，小姑娘站得晕厥过去，姜匀直接站得睡着了。</p>
当时姜匀两人罚站的不远处，就有两个自己主动站桩的孩子，只是后者很快被白嬷嬷赶回去休息。</p>
练拳忌个死字。</p>
穷学文富习武，习武就得有明师领路，打熬筋骨更是耗钱，不然太容易走岔路，练拳反而只会伤身，消磨人之元气。拳意未上身，反而好像练出个鬼上身，就是许多拜师无门的武夫最大苦楚。</p>
陈平安掐准时辰，告辞离去。</p>
白嬷嬷继续为孩子们教拳。</p>
姜匀小声嘀咕道：“真见了面，失望得很啊。”</p>
白嬷嬷笑道：“等你哪天自认有资格与隐官问拳，你就会知道什么叫绝望了。”</p>
姜匀摇头道：“算了吧，二掌柜鬼精鬼精的，等我境界高了，赶上了二掌柜，我肯定先试探询问一番，只要他答应我的问拳，我就不打了。”</p>
白嬷嬷摇摇头，姜氏家族挺本分的，怎么养出这么个口无遮拦的小王八蛋。</p>
姜匀瞥了眼老妪，孩子这会儿觉得更奇怪，自己爷爷当年怎么会喜欢这么个老婆娘？</p>
陈平安回了趟避暑行宫，然后喊上愁苗剑仙，一起去往倒悬山春幡斋，顺便走了趟梅花园子，酡颜夫人送往避暑行宫的那本册子，不薄，所以陈平安这趟倒悬山之行，多带了两件咫尺物，都是跟晏溟、纳兰彩焕借来的，在空荡荡的梅花园子，愁苗剑仙看着那个两眼放光搬东西的隐官大人，忍不住问道：“你在宁府密库，也是这个德行？”</p>
陈平安懒得跟他废话。</p>
这能一样？</p>
到了春幡斋仔细翻看账本，韦文龙在一旁小声解释里边的某些门道，听得米裕剑仙有些犯困。</p>
愁苗和林君璧最担心的那个结果，暂时还没有出现。</p>
八洲渡船依旧畅通无阻，能够顺利赶赴倒悬山。</p>
来的路上，愁苗提议可以适当抬高出价了，陈平安觉得可行，就与晏溟、纳兰彩焕和邵云岩一起商议此事的细节，一些重要物资价格依旧，不然剑气长城的钱财运转，压力太大，哪怕额外加上春幡斋和梅花园子两座私宅的丰厚家底，依旧远远不够看，但是针对八洲每条渡船的某些次等“闲余”物资，可以适当让利更多，一步一步来。</p>
回了剑气长城，这是陈平安第一次靠近城池以北的那座海市蜃楼，没有步入其中，只是远观。</p>
愁苗剑仙抬头看了眼天幕，再以心声说道：“不谈出剑杀力高低，只说事情本质，你能做到老大剑仙那一步吗？”</p>
陈平安摇头道：“很难做到。”</p>
剑气长城那边，宁姚这拨剑修率先御剑返回城头。</p>
人人负伤，叠嶂受伤最重。</p>
陈清都走出茅屋。</p>
陈三秋喊了声老祖宗，陈清都嗯了一声。</p>
仅此而已。</p>
若是外乡人遇到了喝酒时候的陈三秋，很难想象，这个风流倜傥的年轻酒鬼，若是认祖归宗，正是陈清都。</p>
能够在城墙上刻下那个“陈”字的老剑仙陈熙，曾经私底下询问老祖陈清都，能否让陈三秋离开，跟随某位儒家圣人，一起去往浩然天下求学。</p>
陈清都只问了一个问题。</p>
陈三秋以后姓不姓陈？</p>
最终陈熙黯然离开城头。</p>
陈三秋毕恭毕敬告辞一声，然后率先御剑离开。</p>
陈氏子孙，历来如此。</p>
有个剑术真正通天的老祖，等于没有，甚至可以说是不如没有。</p>
董画符晏琢他们也离开，会返回城池修养几天，叠嶂需要养伤更久。</p>
只剩下宁姚。</p>
陈平安御剑来到城头。</p>
陪着宁姚坐在城头上，陈平安双脚轻轻晃荡。</p>
宁姚问道：“这一年多时间，一直待在避暑行宫，是藏着心事，不敢见我？”</p>
陈平安欲言又止。</p>
宁姚说道：“除了你喜欢别人了，没什么不能说的。”</p>
陈平安哑然失笑，沉默片刻，说道：“原本不打算说，但是突然发现，自己觉得如何如何是最好的，可能结果往往就是最糟糕的。毕竟两个相互喜欢的人在一起，就真的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了。所以还是与你说说看。听过之后，可以打人，不许生气。”</p>
宁姚听完之后，点点头。</p>
陈平安说了那件事，算是与老大剑仙的一桩约定。</p>
宁姚没有说话。</p>
陈平安轻声问道：“不生气？”</p>
宁姚反问道：“生气有用？”</p>
陈平安想了想，好像没用。</p>
只是没敢这么说。</p>
宁姚挑了挑眉头。</p>
这不就得了。</p>
她也没这么讲。</p>
陈平安脚后跟轻轻磕着墙头。</p>
与宁姚在一起，以及在这之前，从遇到她，喜欢她，再到走来宁姚身边，跋山涉水，远游四方，练拳什么的，会有点累，但是永远不会心累。</p>
宁姚问道：“以后再有这样的大心事，就直说，我就算生气，也会让你知道。”</p>
陈平安轻轻握住她的手，然后两个人就安安静静望向远方。</p>
陈清都在散步，每次都走得不远，缓缓而行，再原路返回。</p>
瞥了眼远处那对年轻男女的背影。</p>
陈清都笑了起来，因为想起了一件极有意思的小事。</p>
之所以当年初次见面，就对陈平安印象不差，与一切无关。</p>
与陈平安接连问拳曹慈三场，敢出拳，能认输，没关系。</p>
与少年孤身一人，一路远游到剑气长城，为心爱姑娘送剑，也没关系。</p>
甚至陈平安与那位前辈的牵连，还是没关系。</p>
陈清都当年看着那个原本地仙资质、又被打断长生桥的少年，尤其是看着那个少年的眼神、与身上那股朝气的时候，都让陈清都觉得……哭笑不得。</p>
与很多江湖老人、山上前辈看待陈平安不一样，陈清都兴许是唯一一个看到陈平安毫无暮气、反而朝气勃勃的人。</p>
当年还是少年的陈平安，似乎整个人都像是在默默询问，并且是那种神采飞扬的问询天地。</p>
我是不是可以真的可以成为大剑仙，我能不能让自己喜欢的姑娘，喜欢自己并且一直喜欢，我将来能不能保护喜欢的姑娘，我是不是一定不会让某些人失望，我一定能够做到这些，对不对？！</p>
陈清都觉得这样，很好。</p>
也难怪那个老秀才离开之前，一直死皮赖脸追问他陈清都，“我这闭关弟子，善不善？羡慕不羡慕？老善了，老羡慕了对不对？唉，可惜羡慕不来啊。我要是陈老哥你啊，早他娘的给我迎面一拳了，不然难消心头嫉恨！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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