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人当然就是在剑气长城只待了二十多年的少主柳勖了。</p>
原来我们北俱芦洲，在剑气长城那边，除了剑光纵横，冠绝九洲，原来还有这等书生意气文采风流。</p>
柳勖返乡之后，去太徽剑宗，找刘景龙喝过两次酒，可惜不是特别尽兴。</p>
老人打开天窗说亮话，“之所以跟陈国师聊这个，是因为骡马河少主柳勖和三郎庙袁宣，现在就在大骊京城逛荡。”</p>
三郎庙的袁宣，毕竟还是太年轻了，当下任家主的可能性不大，是当下下任家主栽培的。</p>
但是根据谍报显示，柳勖已经是骡马河柳氏的家主，只是他暂时不管事，说是得等到他跻身玉璞境。</p>
陈平安点头道：“出了衙门，我就去找他们叙叙旧，略尽地主之谊。”</p>
除了在剑气长城认识，与陈平安有一份“私谊”的剑修，其实陈平安在北俱芦洲，朋友确实还有很多，只说上次落魄山举办宗门庆典，作为贺礼，灵源公沈霖就送出了旧属南薰水殿的一大片宫殿楼阁。大渎龙亭侯李源则赠送了一条水运浓郁的苍翠色河水。还有指玄峰袁灵殿，柳质清等，他们的名字，都不在陈平安先前公开的册子上边。</p>
老人突然问道：“钱塘长是一洲屈指可数的高位水神，文庙那边都是需要严格审议的，他岑文倩先从一个河伯跳级到老鱼湖的七品湖君，再直接当钱塘长，文庙那边能通过？”</p>
陈平安笑道：“多半会通过的。如果驳回，朝廷无非是从折江伍芸，和礼部举荐的粟河水神中挑选一位正统水神补缺，都不是什么麻烦事。”</p>
小陌知道其中缘由。</p>
自家公子还是说得含蓄了，岑文倩不是“多半”通过，而是必然可以。</p>
公子那场游思六经神越渎海结想山岳的收官阶段，小陌就曾经与至圣先师，还有纯阳吕喦，一起站在镇妖楼最高处，当时至圣先师亲口说了一句，会让文庙将那些名字都记录在册。</p>
这份名单，其中既有中土穗山周游这样的大岳神君，也有叠云岭窦淹，香榧山龚新舟，和分水岭韦蔚这样的小山神。</p>
当然还有老鱼湖岑文倩。</p>
沈沉站起身，笑道：“来客人了，稀客，看样子他们是找陈国师的，我让人帮忙安排一间屋子，关起门来，可以随意喝酒？”</p>
陈平安跟着起身，“不用这么麻烦了，我跟他们几个见了面，边走边聊，老尚书不必送客。”</p>
老人笑道：“送客，必须送客，即便不算官场同僚身份，到底还有一份同乡之谊嘛。”</p>
陈平安一笑置之。</p>
谢狗重新戴好貂帽，这个老头，说话还挺风趣。</p>
老人说是送客，其实就是送到门口。</p>
姜尚真走在最后，与老人又多聊了几句。</p>
来兵部衙门这边找陈平安的，都是大骊地支成员，他们十二人，是可以自由出入京城诸部衙署的，不打招呼都可以。</p>
今天来了四个，不知为何，都是女子。</p>
少女余瑜，阵师韩昼锦，山上描眉客的女鬼改艳，最近加入的周海镜，她是唯一一位纯粹武夫，不谈容貌，只说装饰，这位女子大宗师还是那般珠光宝气，璀璨夺目。</p>
周海镜身上唯一不值钱的物件，大概就是腰间悬挂的那只绣燕子纹的花信期绢香囊了。</p>
余瑜有点委屈，她是最不想来这边的一个，偏偏封姨点名要她来，欺负人么。</p>
“是封姨让我们来陈先生这边点个卯。”</p>
她笑道：“再就是封姨想要询问陈先生一句，到底什么时候去百花福地。”</p>
陈平安说道：“真正着急的，不该是百花福地嘛，封姨急什么。”</p>
余瑜说道：“我只带话，封姨是怎么想的，我可不清楚。”</p>
陈平安点点头，“知道了，回头我自己跟封姨聊这件事。”</p>
韩昼锦抱拳致谢，“上次刘宗主路过京城，于我指点颇多，再次谢过陈先生。”</p>
陈平安笑道：“不用客气，我们刘剑仙一向喜欢助人为乐，很没有架子的。”</p>
韩昼锦欲言又止，想了想还是作罢。</p>
刘宗主确实平易近人，极有人格魅力。是剑仙，但是说起阵法一道，言简意赅，微言大义，让韩昼锦受益匪浅。</p>
可就是刘宗主的酒量，似乎一般，一喝就红脸，而且根本没有外界传得那么嗜酒如命啊。</p>
周海镜抱拳，使劲摇晃起来，满脸灿烂笑容，道：“听说我们以后就都归陈先生管了，多多照顾，小女子感激不尽。”</p>
陈平安微笑道：“好说。”</p>
谢狗斜眼这位年纪不小了的女子武夫，不太顺眼，跟那个官乙一样，走一步路就晃好几下胸脯，你们就不嫌累赘嘛。</p>
改艳对这个传授自己一门生意经的陈先生，显然是最为真诚感谢的，做买卖，果然还是陈先生最靠谱，今儿得再请教请教。</p>
不过她还先说了两个新鲜出炉的消息。就像周海镜说的，当了国师的陈平安，以后就是他们地支十二人的顶头上司了，唯一的。</p>
大骊朝廷刚刚得知，北俱芦洲的北地第一人，剑修白裳，已经出关，成功破境，如今是一位飞升境剑修了。</p>
再就是正阳山那边，宗主竹皇走了一趟满月峰，手刃师叔夏远翠，很快就召开了一场完全不允许他人说话的祖师堂议事。</p>
相信宝瓶洲那些大仙府最新一期的山水邸报，销量都会很好。</p>
陈平安笑道：“跟我无关。”</p>
至于白裳那边，那场架是早就打完了，山上的消息相对滞后而已。</p>
周海镜她们一个个眼神玩味。</p>
此地无银三百两么。</p>
就像风雪庙的山水邸报所说，正阳山跟落魄山，关系老好了，否则陈山主会亲自登门观礼道贺？</p>
接下来陈平安与她们问了其余地支修士的修行近况，自然是有问必答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。</p>
整个宝瓶洲山上修士，可能就数余瑜几个，最怕这个看似气态和煦的年轻隐官，甚至连正阳山剑修都没法跟他们比。</p>
改艳最后赶紧找个机会，与陈先生以心声聊了点私事，询问如何让客栈的生意，好上加好！</p>
陈平安哭笑不得，只是昧着良心说一句，已经很好，没什么建议了。</p>
她那个客栈的名声，如今在大骊山上都快烂大街了，捞钱是出了名的心黑。</p>
不过不得不承认，女修几乎都不愿下榻那座客栈了，男子练气士倒是个个都成了回头客，毕竟养眼。</p>
见改艳满脸诚挚神色，估计再不说句直白话，她就要提出合伙挣钱再分账一事了，陈平安只得说道：“改艳，我当时只是让你稍微注意一点门面的讲究，不至于客人登门，就跟进了座鬼宅似的，没让你这么……走极端，怎么想的，一口气在门口安排那么多的莺莺燕燕，你就有没有觉得脂粉气，太重了些？”</p>
改艳神色黯然，霎时间没了挣钱的积极性。</p>
陈平安双手笼袖，与改艳并肩而行在廊道中，继续说道：“我当然知道客栈门口的那些年轻女子，都是失去了谱牒身份的背井离乡之人，她们境界不高，身世清白，你会给她们每个人一笔丰厚的薪水，她们也都是自愿在那边揽客的，嗯，除了大多数心存与你报恩念头的女子，说句难听的，其中可能不乏有人想要钓个山上的金龟婿，其实没什么，总之都是人之常情。”</p>
改艳神色好转几分。</p>
陈平安笑道：“我随便给几个小建议好了，门口那边只留两个女修待客，其余都分流到一处处私宅那边去，一处一个，负责与入住的客人们单对单打照面，只要是在客栈入主的仙师，在京城游览、访客等事务，她们都可以帮忙，带路或陪同，免费的。所以你就得让她们多熟悉京城的风物、景点和特色吃食，做到烂熟于心，如数家珍。再跟一些大酒楼事先谈好分成，从你们客栈过去的客人，在那边的一切开销，客栈得有抽成，例如菖蒲河的酒楼，就会很乐意你们拉客人过去，至于这笔钱，客栈回头再跟她们分账，最好是每月一结，哪天分红都比每月薪水更高了，她们自然而然就会更加上心，而且她们也可以借助这些珍贵的机会，跟山上门派和各路谱牒修士，越来越熟悉，好让她们借机经营自己的人脉。每处宅子里边，你都用点心，得有自己的特色，文房清供，字画古董，可以观看镜花水月的器物，诸如此类的，多多益善，每间屋子都摆放一些，当然切忌别太俗气和繁琐了，否则就会过犹不及，适得其反。而且在桌上放一本小册子，对屋内各类东西，都进行明码标价，客人只要瞧见喜欢的物件，就可以花钱买走。以后等到回头客多了，客栈每次都详细记录任何一位客人的个人偏好，然后就可以看菜下碟，下次进了门，领着他们直接入住风格各自喜好的私宅，那些个可以不把钱当钱的大主顾，你越是要肯打折，打得他们自己都不好意思。再就是推荐客人存钱在客栈账房那边，客人自己也好，他们的山上朋友也罢，入住客栈，与你们报名号就可以了，他们从头到尾，都不用从钱袋子里边掏出一颗神仙钱，多多少少是个面子。还有你们花点钱，找几家有山水邸报的门派，帮你们写几篇说好话的文章，在附近几座渡口和某些山上渡船上边，都让人去主动联系一下，客栈尤其要跟长春宫打好关系，让几个价格最贵的宅子里边，桌上都必须有一坛长春仙酿放在桌上。再就是注意招徕女修登门，不能坏了山上的口碑，挣钱挣钱，如果挣不着女子的钱，还怎么挣大钱。那么客栈就得有自己的镜花水月了，你可以主动去跟刑部衙门说一句，就说可以谈合作，报酬就是给客栈无偿借用一些风景优美的螺蛳壳道场，你不用多说什么，他们自然懂的，借助客栈收集山上谍报一事，刑部那边都是行家里手，他们会掌握好分寸，不至于砸了客栈的招牌。如此一来，饮食住行，客栈就都有各自的特色了。”</p>
改艳眼睛一亮。哇，陈先生的“随便”，可真不随便哩。</p>
果然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！</p>
谢狗以心声说道：“小陌小陌，咱们山主做生意很厉害唉。”</p>
小陌笑道：“你才知道啊。”</p>
谢狗疑惑道：“是天生的？”</p>
小陌说道：“当然不是，得行万里路，读万卷书，见百样人。”</p>
陈平安抬了抬下巴，继续以心声说道：“其实做生意的真正高手，眼前不就有一个，你何必舍近求远。”</p>
改艳看了眼走在前边的周海镜，没好气道：“跟她不对路，这娘们说话最难听，烦死个人。”</p>
陈平安笑道：“跟她不对路，跟钱也不对路吗？只要成了生意伙伴，让她能够每天挣钱，你看她还跟不跟你拌嘴说怪话。”</p>
改艳试探性说道：“那我试试看？”</p>
陈平安点头说道：“必须可以试试看。”</p>
改艳神采奕奕。</p>
陈平安说道：“改艳，我最后提醒你一句，认真赚钱是好事，但是别忘了自己的主业，好好修行。”</p>
改艳使劲点头，她小心翼翼说道：“陈先生，客栈这边的盈利，真不用分账吗，我良心过意不去呢。”</p>
陈平安没好气道：“好好修行，争取早点破境，比什么都强！”</p>
出了兵部衙署的大门，街对面就是鸿胪寺。</p>
余瑜她们几个都告辞离去。</p>
阳光有些刺眼，姜尚真伸手遮在眉间，笑问道：“谢姑娘，听说绯妃算是你的再传弟子？”</p>
谢狗咧嘴道：“那小姑娘，连剑修都不是，我不认她是什么再传弟子，何况也她不认我这个师祖，两边都不认，什么算不算的。所以之前在曳落河那边打照面，我们都假装不认识对方。容我猜猜看，是仰止那个婆姨，跟桐叶洲那棵梧桐树大嘴巴了？呵，一个个的，都欠削。”</p>
姜尚真转头看了眼小陌。</p>
小陌心生疑惑，与我何关？</p>
谢狗揉了揉貂帽，问道：“山主，我能不能去找那个封姨叙叙旧。”</p>
陈平安笑道：“随意。刚好帮我捎句话给封姨，那趟百花福地之行，尽快就是了。你往返一趟，记得都别闹出什么动静，这里毕竟是一国首善之地，不宜招摇过市。”</p>
谢狗笑哈哈道：“山主多虑了，我这个人就从不好面儿。”</p>
小陌说道：“我就不跟着去了，不熟，跟她没什么可聊的。”</p>
谢狗身形一闪而逝，悄无声息。</p>
但是陈平安那边，还有个貂帽少女。</p>
谢狗转瞬间就来到了火神庙那处花棚附近，瞧见了一个风情万种的美妇人，正坐在老藤如龙蟠的葡萄架下看书。</p>
读书其中，字俱碧绿。凉风习习，清景无限。</p>
谢狗环顾四周，用无比醇正地道的小镇方言说道：“哎呦喂，可以啊，闹中取静，真会挑地方。”</p>
封姨合上书籍，抬起头望向那个少女容貌的白景，嗓音软糯道：“好久不见。”</p>
谢狗用大拇指抹过鼻子，“别藏掖了，我都闻着酒香了，就是奔着这个来的。”</p>
封姨无动于衷。有酒没酒，跟你白景有什么关系。</p>
飞升境剑修，她又不是没见过，事实上，多了去。</p>
谢狗蓦然一笑，双手抱拳在身前，晃了晃，满脸谄媚道：“封姨，赏点酒水喝喝，口渴得很嘞。”</p>
封姨措手不及，眼前这个“白景”，也太不白景了。</p>
难道是与小陌一般，用了某种远古神通，剥离出去了一部分心性？</p>
谢狗一屁股坐在石桌旁，一只手按在桌上，手指轮流敲击桌面，等着封姨拿出好酒来待客。</p>
封姨起身来到桌边，问道：“陈平安怎么说？”</p>
谢狗咧嘴，摆出侧耳聆听状，“啥？！”</p>
她扬起一条胳膊，另外一只手探袖。</p>
一只袖珍剑匣，藏在袖中。</p>
匣内有古剑名青苍。</p>
在远古岁月里，这把短剑又别称“青肠”，能够让人间道士们眼见此剑的剑光，就要悔青肠子。</p>
是剑是龙无二物，出匣只是一线形。</p>
传言白景另有一把小剑，置于怀中，秘不示人。</p>
封姨微笑道：“吓唬我呢？”</p>
谢狗抖了抖袖子，哈哈笑道：“不敢不敢，反正杀不了你。”</p>
封姨幽幽叹息一声。</p>
一别万年，重见故人。至于是敌是友，好像都不重要了。</p>
谢狗身体前倾，趴在桌上，摊开双手，“这次醒过来，好像除了小陌，都很陌生。”</p>
封姨笑道：“睡过他了？”</p>
谢狗只是嘿嘿而笑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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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骊北境，一座巍峨高山，旧名白岳。</p>
顾璨身边只带着道号春宵的侍女，师姑韩俏色已经返回中土白帝城。</p>
在一处官道的路边行亭，刘羡阳与一个圆脸棉衣的年轻女子，并肩而立，等着顾璨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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